第12章 寄居

她叫的關於他的這聲名字,近在遲尺,卻像是從很久很久的記憶中蕩出來一樣,那讓他塵封和忘卻的記憶有一瞬間像是古舊的墻面剝離掉落許多的碎片。

洋酒在杯壁之間掛了一層細密的水珠。

她在說些什麽,他就聽不到了。

他的這段放空就給了她放縱的機會,她來回反復地從他的眼皮底下給自己倒了幾次,直到昏沉沉地紅著臉靠在桌上。

等到四周都安靜下來,再也沒有她醉酒後喋喋不休的話語了,他才走到窗邊,靠在那兒,從茶幾裏撈出來一包雪茄煙。

火機躥起一道青藍色的火苗,他抽出一條雪松木條,湊近後那木條就被一條紅色的火蛇纏繞。

他的另一只手拿起一支雪茄,緩慢地轉動著,直到雪茄被充分地點燃,那雪松木條才奄奄一息。

他擡眼看她,她一動不動地靠在桌子上,毫無防備地孤身一人地來到他的船上……不對,他想了想,不僅僅是他的船,她在雞飛狗跳的追趕中近乎半跪著出現在他面前,說讓他帶她走,從那個時候,是不是就開始一種沒有選擇的賭博。

他眯了眯眼,倒不知道,原來在這小姑娘心裏,自己倒成了慈悲渡人的正人君子。

船行駛在夜裏如搖籃般舒適的湄公河裏,半開的窗戶外面傳來夏天後半夜的涼風,他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絲綢襯衫靠在窗邊,消散的酒意帶來涼意,偶爾掀起她垂落在額頭的發絲。

他料想,她這樣靠在桌子上睡,多半是要著涼。

於是他沒管手邊還在燃的雪茄,置在一旁,走過去,彎腰,將人抱起來。

他的手微微虛握著拳,紳士手始終沒有真正地碰到她身體的任何地方,但他還是感覺到了從她身體裏散發出的年輕又熾熱的生命力。

在他抱她去另一個房間的那幾步的路程中,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很輕,像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小貓,睡著了後柔弱的身子整個都縮在他懷裏。

他把她放下,蓋了被子,無聲地在門邊站了一會,後又闔上門。這些做完之後,他才重新來到了客廳,煙灰缸裏的雪茄還燃燒,落下白綢燃盡後的灰段,他走過去,撳滅它。

*

船在河面上蕩了一晚上。

第二天,佟聞漓起來的時候,下意識地揉了揉後腦勺。

她反應了一會,發現自己一個人躺在柔軟的床上,才想起來,她昨天上了先生的船。

白色床單上是她散落的黑發,她屈服於醒來後的陣陣頭疼,又躺了回去,細微地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像是十分輕盈地飄蕩在河裏,順著行進的方向要被送到大海裏去。

當然她知道,這趟船,只是順著湄公河到入海口遊玩而已,自然不會像佟谷洲那樣,會冒著被風浪吞滅的危險。

她怔怔地望著天花板,原來煙煙說的是對的,酒精的確是能讓人暫時地忘卻一些不開心的事情,麻痹人類的感知。

她並非是不記得昨晚的事的。

她記得他給她切好牛排,記得她問他幾次三番的討要酒喝,記得他低低的呵斥她,也記得自己直呼其名的放肆,更是在依稀之間,感覺到了他胸膛裏傳來的溫度——她就這樣在昏睡之間,由他抱著,她沒想過會有任何的危險。

於是她起來,走出房間,走到船艙的甲板上,船艙侍應生體貼地邀請她到景色最好的靠窗位置,她知道沒有先生的囑咐和安排,她自然是得不到這一切。

她坐在甲板的餐桌邊上,穿著一身早上客房服務送過來的幹凈的衣衫。那是一條純棉的穿著很寬松的白色裙子。

佟聞漓來了西貢後從來就沒有穿過白色的衣服,那樣嬌氣的顏色不適合她奔波的生活,她總是一身黑灰,一身靛藍,為的是那樣的顏色染上多少的油漬和臟汙都看不出來。

但現在坐在她周圍的那些人穿著多為淺色,生活如他們那般安逸和得體、一塵不染,才配得上這樣的材質和顏色。

就像這艘船上一樣,服務生大多都是穿著黑色制服的亞洲面孔,坐在她周圍的,互相攀談的,大多都是歐美的樣貌。

阮煙說,在這片土地上,富人在拼命移民,窮人在拼命掙紮。

一個月前,佟谷洲是不是也順著這條航線,駛入大海深處。和她坐在甲板上吹著海風從奢華的套房裏一覺睡到自然醒不一樣的是,佟谷洲穿著幾日未換的灰褐色衣服,蜷縮在船艙的最底部,握著一個幹燥的餅,對著那窄窄的唯一投下光的窗戶看著浩瀚的大海。

但一樣的是,她不知道未來是怎麽樣的,就像佟谷洲不知道自己有去無回的結局一樣。

佟聞漓看著面前精致的早餐,看著自己錯誤地跟那些富人坐在一起,格格不入地闖入西歐人深邃的眉眼之間,她不由地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