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無法挽回的是

高高懸掛的月亮,水銀般照耀在樹蔭下的黑車上,光滑的車漆反射出冰涼的光澤。

車廂內像一灘黑幽幽的死水。

傅聞璟伏在方向盤上,心跳加速,胸口壓抑,有一種強烈的窒息感。眼前光怪陸離,像溺死者沉入水底前最後看到的幻影,有什麽要撕裂胸腔而躍出,呼吸艱難,瀕死似的喘息哀鳴。

顫抖著伸出手從衣服內兜裏掏出一個小藥瓶。倒出來時,手哆嗦,藥片撒了一地。

他胡亂塞了兩片進嘴裏,就這麽幹咽下去。藥片表面粉末的粗糲感,舌根彌漫苦澀。

他愛自己,傅聞璟想,放不開,卻偏偏要放。

不願恨,卻偏偏要恨。

他把他逼成了什麽樣子。

他怎麽忍心再逼下去?

無法挽回的事,只好聽其自然。事情發生了也就算了,只剩下最悲哀的幻象。

一切昏昏沉沉。

月光高低起伏,他忽然間想起從前。

年輕的母親喜歡穿高跟鞋、五顏六色的長裙子,無論在哪裏都打扮得體,高跟鞋敲打地板發出噠噠的聲響,長長的頭發從來不紮,喜歡開著收音機,高興時一邊哼著歌一邊插花,轉身時,大大的裙擺散開,也像她手中的花一樣盛開。

父親則有些不修邊幅,經常穿著T恤和運動短褲見客,但高鼻深目,有一張很英俊的面孔,印象最深的是爽朗的笑聲,常年有煙夾在食指和中指間。走路昂首闊步,下巴高高擡起,畢竟年紀輕輕就已經擁有了一家上市公司,上億資產,所以不知謙遜為何物,有一種天才和勝利者獨有的傲慢。

傅聞璟小時候沒有方向感,卻喜歡跑來跑去,對很多都好奇,家裏又大,總是迷路。母親就在每一個轉角都掛了小牌子,上面沒有字,因為他還不認得,牌子上是一幅幅小畫。這裏是廚房,裏面有吃的但很危險、那裏是爸爸媽媽的臥室、往左轉是會客室,所以有陌生的客人坐在裏面、往右轉是小花園,裏面有大草坪養了小兔子和大狗狗。

風會把掛在樓梯拐角的小牌子吹動起來。

媽媽彎下腰,裙擺堆在地板上,又像一朵花,一張張給他指那些畫,笑的眼睛彎彎,“寶寶,看看這個,認得了伐?”

色彩斑斕的用蠟筆畫的小牌子,構成了他在屋子裏跑動時飛揚的路標。

跑著跑著,突然撞到堅硬的柱子,撞得他頭暈眼花,下一秒身體懸空,父親抱他到膝上,原來是父親頂天立地的站在他面前,柱子是腿,擋了他的路。

父親抱他時,力道沒輕沒重,無名指上的戒指總是咯疼他的肉,疼的他哇哇大哭。母親會心疼地拍一下父親的手背,把他重新抱回來。他靠在母親胸口,一下下抽鼻子,父親卻突然彎下腰,湊到他面前,嘴歪眼斜地朝他做了個鬼臉,成功把他又逗笑了。

周日則是家庭聚會的時間,無論各自有多忙,都會放下手上的事,一家人開車出去玩。

溫暖璀璨的陽光,空氣中飄蕩著青草和面包的香氣,爸爸開車,母親和他坐在後座。車後視鏡上晃悠著一枚小小的平安符,是他們去西藏時碰上一位流浪的喇嘛給的。

再大一點,母親和父親帶他回姥爺家,那是個封閉陌生的高門大院。

坐有坐姿,站有站相,這裏的規矩很嚴格,不能跑不能跳,連說話也要輕聲細語。一貫不拘小節的父親在這裏束手束腳,話也不多說,連母親也把齊腰的長發整齊地紮了起來,換上了素凈的長裙。

姥爺有一家之主的威嚴,這裏有盤來繞去的走廊,還有大大的祠堂,高高的屋頂,肅穆的牌樓。

他沒有想到,原來愛笑,愛養花,愛唱歌,愛漂亮裙子,留著長長頭發的母親是在這裏長大的。

她是大宅門裏的異類,是一片純白茉莉中的紅色薔薇。

他後來知道,母親是偷了戶口本私奔和父親結婚的。姥爺看不起父親,嫌棄他只是無錢無勢的窮學生,空有一肚子不切實際的幻想,可是母親愛父親,愛得固執熱烈,願意拋下一切跟他走。現在父親發達了,母親才有底氣回家。

他有時候生活在姥姥姥爺身邊,有時候回去那幢有風穿堂的別墅。

那時候,母親很溫柔,說話和氣,從來不和人起爭執,所有人都喜歡她,說她脾氣好。有一次,他們兩去外省旅遊,他吃壞東西半夜上吐下瀉,母親急壞了,帶他去醫院,結果揮停的出租車被一個喝醉酒的男人占了,她急的憋紅了眼睛,抓住車門盯了半天,也罵不出一個臟字,好在司機師傅替他們說話,把醉漢趕下了車。

但等父親死後,母親慢慢就變了。

她心裏的愛沒有了,她的精神支柱垮塌了,她渾渾噩噩,只是因為放不下孩子,才沒有隨父親而去。

剛開始,債主上門要債,母親不讓他出臥室,自己去開門,外頭汙言穢語,母親就只是小聲地低頭說些保證,回來後難受得一整天吃不下東西,精神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