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癲

大奉的小朝會每隔五日一次,盛京的京官每次都得淩晨寅時就爬起床,整理儀容,迅速出門,在夜色昏昏天地皆暗的背景中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待漏院走,準備進宮面聖。

冬天的早上那個冷啊,滴水成冰,呵氣為霧,每逢此時,盛京的武將都得病倒一大片。

沒錯,武將。

頂得住塞北苦寒,能三天三夜不合眼在刺骨寒風中馳騁的武將們,在封侯拜相後,一個個突然變得好生柔弱。

尤其是那五個被封為國公的老家夥,一病就得病三個月,直到來年春天天氣轉暖,這群老胳膊老腿的面孔才會打著呵欠再次出現在朝堂。

文臣治國,武將安邦,但那時已經天下大定,除了淮陰侯還帶兵在漠北征討朔狼以外,凡是被召回京城的武將一個個都已經上交兵權,領了禁衛軍南衙的閑職,掛著大將軍的頭銜,手裏壓根沒有實務。

每次朝會,文臣在朝堂得匯報辦事進度以及遇到的疑難問題,京城的武將們站在一旁只是擺設罷了,反正有和沒有都一樣。

這樣偷懶怠惰的情況直到淮陰侯收復漠北四鎮十八州回來以後,才得以改變。淮陰侯在西郊校場上以比試過招為由,冷著臉把幾個兄弟狠狠收拾了一遍,痛叫聲響徹西郊。

從那之後,“天家法度,禮不可失”這幾個大字深深烙刻在所有武將心頭,自此每一個朝日,再沒有一個武將膽敢無故缺席。

東方欲曉,朝日初上。

建福宮門開啟,皇城巍巍九重宮闕沐浴在金色晨光之中,文武百官魚貫入朝,每個人的身影在高大巍峨的殿宇面前,都顯得是如此渺小。

所謂“黃人日映仙盤上,閶闔天隨禁鑰開”,這幅莊嚴肅穆,恢弘大氣的景象,無論何時看,都讓人覺得心潮澎湃,望之興嘆。

玄皂官靴踩上白石甬道,在低頭前行的百官之中,喬知予駐足擡頭,挺直肩背,遙遙望向大興宮的左側。她知道,重重宮闕間,那裏應有一處不大的望台。

在第一世,她還是宣武帝後宮的妃嬪時,曾在淩晨時分站在那處望台之上,站在飛檐翹角的陰影間,用艷羨的眼光遠遠目送那些文武百官迎著朝霞,緩緩走進紫宸殿,踏進整個大奉至高的殿堂。

那時的她是多麽羨慕這些文臣武將能活成個人樣,不像她只能做宣武帝的玩物,受困於一方宮墻之內。這外面的大好河山與她毫無幹系,只能在臟汙的後宮使用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攪弄風雲。

而如今,重來的這第三世,她終於將一切全部改寫。

她用血肉之軀助宣武成就千秋大業,也為自己累下不朽功勛,獲得了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權勢!

左手把青霓,右手挾明月。

吾使豐隆前導,叫開閶闔!

這一刻,大奉的朝陽穿透晨霧,萬道霞光毫無吝惜的鋪灑在她的臉上、身上,恢弘的大業宮倒映在她沉沉的眼底。

她身姿挺拔,負手而立,覺得這一世,還算有趣。

此時,百官已經差不多都進了紫宸殿,白石甬道左右兩側行人寥寥。戶部尚書杜修澤站到淮陰侯身側,與其並肩而立。

“喬兄此刻在看什麽?”他問道。

“太平盛世,千秋偉業。”喬遲回答。

許是清晨的風太柔,吹得杜修澤心中一動,他聞言,忍不住轉頭看向自己身側的這位摯友。

金色的霞光灑在淮陰侯的臉上,襯得他比往日更加神清骨秀,俊美無儔。而此刻他身著紫金官袍,腰佩金玉帶,身姿挺拔,蕭蕭肅肅,往這宮門前一站,愈加氣度不凡,威儀儼然。

大丈夫生於亂世,當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

如今他倆已達不惑之年,同為世家大族的家主,也已經各自站在文武兩條路的山巔,可不知為何,杜修澤卻越來越頻繁的回想當年。

十七年前,盛京城中,與清河杜氏交好的淮陰喬氏家中鬧出了些波瀾——家主膝下突然多了個年滿十八的庶長子,叫做喬遲。

迎春宴上,喬家嫡子喬茗一臉不情願的為世家子弟們引薦他的這位兄長。

從喬茗當時那神情裏,杜修澤便知道,這位喬家的庶長子多半出身不正,其母可能是外室,甚至是妓子,心裏便先入為主的對他多有貶損。

但當人群分開,那位庶長子出現在杜修澤的面前,他頓時便把這些什麽貶損全都忘了。

那是一個如芝蘭玉樹的少年郎,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眉宇間一抹恰到好處的疏離,宛如山巔覆雪,淡月疏星。

杜修澤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想靠近,但身體就是迎了上去。在他的主動接納示好下,喬遲很快與盛京的世家子弟們玩到了一起,打成一片。

都是意氣風發的十幾歲的少年郎,大家縱馬打球,遊湖看花,烹茶煮酒,秉燭夜談,一起過了許久的快活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