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自然淘汰

天上雲層厚了。發烏。夏末的雨說來就來。廣播剛播到一大半,雨就下來了。雨點砸在身上有點疼。仔細看,下的是鹽粒子——微型的冰雹。帶傘的撐起來了。沒帶傘的學生扛著,有革命熱情,這點雨算什麽。雨中,家麗和秋芳對望,彼此眼神堅定,相互鼓勵,熱血的日子,這是她們的青春,壓不垮,澆不滅。她們體內似乎都有一些躁動因子,總想反抗點什麽。革命給了她們一個出口。

淮南煤校廣場,陸陸續續各單位學校組織的人都到了,秋芳和家麗去得早,便幫著組織現場紀律。主席台上拉了條幅,主席台上方有兩只高音喇叭。九點半,人慢慢到齊,美心跟廠裏的女工一起進入會場,找了個正中間的位置。女工嚷嚷著,“誰給這位同志讓個座,這位女同志身懷六甲,也來接受教育,好讓她肚子裏的孩子也知道什麽叫‘造反有理’,我們都是工人階級的孩子”。那些學生一聽,立刻給美心弄了個座。劉美心舒舒服服坐著,她感到滿足極了。上午十點,廣播準時開始,全場屏息,仔細聆聽在廣場接見紅衛兵的盛況。每一句話,每一個詞語,每一個音符,都是那麽鼓舞人心,充滿朝氣和力量,會場中,有不少學生熱淚盈眶。

人群中,美心卻堅持不住了。她護著肚子。女同事擔心道:“劉工,要不我們先回去吧。”美心不願意走。女工勸說:“不是,劉工,萬一孩子生出來怎麽辦,這地方不合適。”

常勝沒多說什麽,收拾好,上班去了。他剛出門,天有點嘀嗒下雨,零零散散。老太太看西邊的雲,有點黑頭,但還不算太嚴重。她拿著油布傘出去追常勝。人已經走遠不見了。

“生什麽生,還不足月呢。”美心道。

常勝說:“單位都會組織聽的,何必跑到煤校廣場去,多此一舉。”老太太笑道:“感覺不一樣,跟去淮濱大劇院看戲一樣,一群人一起看,總比一個人在家聽電匣子有感覺。”

忽然胎動了一下。估計因為雨水冷,刺激的。

老太太側耳聽了,道:“外頭都火熱成什麽樣了,哪還有兔毛收,還不跟你老婆一起去聽聽。”

“慧慧,扶我起來。”劉美心求助。女工慧慧連忙小心扶她起來,借了把傘撐著。人群中閃開一條道。家麗老遠就看到媽媽在往外走,她和秋芳連忙跟上去。幾個人慌慌張張把美心往保健院送。誰都怕“重蹈覆轍”。劉美心在外頭臨產不是第一回了。到醫院,住下。老太太和常勝趕來,心急火燎問醫生美心的情況。

一早起,美心跟常勝說了一起去。常勝不大積極,說還有兔毛要收,搪塞過去了。

“不要激動,”產科女醫生四平八穩,“產婦和胎兒都正常,並沒有流產的跡象,休息休息就可以回家了。”

九月一日,淮南煤校廣場廣播大會,家麗和秋芳一早就去占位子。說是光報名的就有一萬多人。美心也要去,她渴望聽到北京的聲音。那是另一個世界,嶄新,明亮,充滿朝氣,熱情。她真恨自己怎麽不晚生幾十年,好趕上這火紅的年代。

虛驚一場。

老太太聽了,不置一詞,這件事擱置,以觀後效,鞋子塞回水缸後頭。

到家,美心坐在床上吃餅幹。淮南食品廠的新產品。常勝去單位了,老太太還在為兒媳擔憂。

“奶奶,你想哪兒去了,我跟姓湯的所有人,包括豬腳湯,都一刀兩斷了。那天真是個巧合。”

美心一邊吃一邊喝水,“媽,沒事兒,哪那麽嬌貴,淋個雨就怎樣了?”家藝和家歡也要餅幹吃。老太太一人分給她們一小塊。家歡嘴裏叼著,又伸小手,老太太只好把鐵罐子藏得高高的,兩手一拍說沒啦。然後語重心長對美心說:“那也不能淋雨不能勞累,就別去單位了,我去幫你請個病假,明天歇一天。”

“你們說好了一起去的?”

美心連忙,“媽,別,我得去。”

“來不了,他串聯去北京了,見。”

她有她的理由。醬園廠自打1960年派人去沈陽味精廠和上海天廚味精廠學習了新的味精生產技術後,味精生產線一直紅火。美心想調過去,可醬油小組一直脫不開手。她把理由跟老太太說了。

“讓那小子自己來拿鞋。”老太太又說一遍。

老太太嘆道:“有這麽大區別嗎?醬油、味精不都是調料,還有個高低貴賤?”美心道:“媽,你還別說,在廠子裏頭,做味精的還就比做醬油的更先進。”

“留的青山在,革命總會再重來。”

老太太哼了一聲,“第一次聽說,做味精還做出身份地位了。”

“可惜你沒江姐那麽堅貞不屈,菜餅子還是吃了。”

美心搶白,“因為味精生產難,更有技術含量,更能為社會主義服務,你知道麽,以前我們廠的味精,那時候你們還沒來,那是液體味精,是用粉絲生產中的廢粉漿幹、豆餅、面筋為原料,用水解法生產的。那是落後的,所以只能是液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