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番外(二)憶王孫

風蒲獵獵小池塘,過雨荷花滿院香,沉李浮瓜冰雪涼。竹方床,針線慵拈午夢長。

——宋?李重元《憶王孫?夏詞》

午酣夢回那一刻,她神思恍惚,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

朦朧睜開眼,冰簟紗帳、玉爐篆香,小軒窗下一只龍泉青瓷瓶裏斜插著幾支粉白菡萏,窗外竹影柳蔭蘊靜生涼,隔絕了室外明晃晃的烈日炎光。

“姑娘醒啦。”一個小圓臉的年輕女子笑著捧來黃銅盆青瓷盞,伺候她漱口勻臉,她從迷糊中醒過神來,認出這是與她從小一起長大的貼身丫鬟紫燕。

她本能地環顧四周,只見鮫綃帳邊如意菱花格子窗下設著一架鳳首箜篌,鶴膝棹上的水晶盤裏供著幾個剛從西湖裏摘上來的新鮮蓮蓬,水靈靈青翠翠地甚是可愛,正對面一副六合素紗立屏上繪著精細的四時花卉——看到這熟悉又陌生的滿室清雅,她終於確定這不是夢,自己是真的回到家中了。

歸家的路有多難啊,她曾以為終此一生永遠渡不過淮河長江了,就如同靖康之難裏那些被擄劫的女子一樣。卻不料否極泰來,她竟被金人送回家中,如同揀盡寒枝的孤雁又回到溫暖的窠巢。

那不堪回首的八年宛如一場噩夢,夢醒了,她仍是太常寺少卿家的千金小姐,仍是父母兄長千疼萬寵的掌上明珠,家中並沒有人如她從前所想的那般鄙夷她唾棄她,相反,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觸及她的傷心事。

“回來就好,什麽都不必說了!”母親緊緊抱著她一聲兒一聲肉地痛哭,一向恬淡自持的父親也紅了眼眶,顫巍巍地立了片刻,忽然斬釘截鐵地說了這句話。母親怔了怔,隨即連連點頭,大顆大顆的眼淚隨著點頭的動作砸落到光潤的水磨青磚地上,兄長擦去滿臉淚水,強笑道:“蕓娘平安回來是喜事,咱們該好好慶祝才對。”

她看著父母鬢邊的白發,看著兄長滿眼的疼惜,心頭那口強撐著的氣忽然就散了,低頭拭淚道:“女兒不孝,在金國時曾嫁縣官為妾,那老爺也是漢人,經不住我再三哀求,才放了我回來。”父母兄長又驚又喜,對望了一眼,顫聲道:“我們原聽說你落在金兵手中……好,好,嫁的是漢人就好……”二老眉心的皺紋舒展開來,她看著這一幕,心裏有些釋然,又有些悵然——拗了一路,千不甘萬不願,到頭來終究是聽了那個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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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生活似又回到了嘉定十四年之前的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日長閑坐,無非焚香掛畫、點茶插花。閨中繡罷,她便去二老膝下盡孝承歡,或去兄嫂房中哄逗甫交一齡的小侄兒,聽到小嬰童奶聲奶氣地把“姑姑”喚成“嘟嘟”,忽然心頭一動,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個“姑姑”。

她曾許多次肖想過那“姑姑”白衣勝雪、清極生妍的模樣,在王府時,也曾為可能的見面而忐忑不安——按照禮儀,她必須忍辱向金尊玉貴的長公主屈膝參拜。然而那人多次進出王府卻從未造訪過她,仿佛毫不在意她的存在,她自嘲地笑,笑自己撞了南墻仍自作多情,她本是明日黃花,那人自然是不屑理睬的。

一路上,杜王妃眼神躲閃,還沒被追問幾句就漲紅了臉,於是她立刻猜到了這避重就輕的主意源自何人。小公子曾不遺余力地贊美過那人的聰慧機智,她卻驚訝於那份恰到好處的妥帖,不是居高臨下的憐憫,也不是自以為是的施舍。她終於隱隱約約意識到,或許,無關乎身份與美貌,甚至無關乎清白,只這一份洞明悉事又不露痕跡的體貼入微,已足叫熱血男兒為之心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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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濡漸消,碧天夜色清涼如水,轉眼已到七夕。這一日,她拗不過兄嫂,只得乖乖換上新裁的薄羅衫子隨他們去湧金門外閑耍散心。西湖畔遊人如織,到處是寬袍緩帶的書生,到處是粉光脂艷的仕女,沿岸商賈林立,叫賣著各色鮮花鮮果、彩線彩綃,臨安的一切都還是她離家前的舊模樣。她恍惚微笑,隔著滔滔淮水和滾滾長江,重憶起三年前的那個七夕,那日他曾許諾她的“送你回家,回南朝”終成了真,可她真正想要的,卻還沒來得及讓他知道。

她隨著如潮的衣香鬢影緩緩向前,眼看已行至清波門外,忽聽一聲“周兄”,一個穿蒼色襕衫的青年儒生不知打哪冒了出來,與兄長見了禮,又緊張地喚了聲“周姑娘”,低著頭向她一揖到底。

她平淡地還禮,在金國的八年早已消磨盡女兒家的羞怯。兄長笑道:“你不認得他了?這是郭家哥哥,從前見過的。”她微笑著擡頭打量,只那麽一瞬,郭處仁白凈的面皮已漲得通紅,手足無措地承受她清澈的目光,囁嚅道:“這麽多年了,周姑娘不記得了吧。”她笑道:“記得的。”看著他瞬間亮起來的目光,又補充道:“以前哥哥常說,郭相公是他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