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故國喬木(八)褫姓

達及保和徽兒也不知是怎麽把完顏寧帶回營的,恰好承麟匆匆趕出來尋他們,徽兒看見父親,終於忍不住哭出來:“爹爹,你勸勸姑姑吧……”

“寧兒,你聽我說。”承麟看到這副情景,心裏哐當一聲,直叫完蛋,“上個月底,左丞李蹊去朔方接訛可回京,聽蒙古人說良佐已經……不在了,李左丞將此事上奏天子,官家極是動容,追贈良佐為鎮南軍節度使,塑像勒石,建廟褒忠,碑文是良佐的至交好友元好問親自題寫的……”他艱難地措辭:“寧兒,良佐盡節而死,名垂青史,流芳後世,也算……求仁得仁了,你是最明白他的,對嗎?”

完顏寧遲緩地轉了轉眼珠,定定地看著承麟,目中卻是幹涸的,沒有一滴眼淚,那空洞的眼神看得承麟心裏發慌,他輕輕握住她細瘦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道:“我們先回去,好不好?”完顏寧仍是呆呆的,承麟扶著她走了幾步,見她雙足打著晃,心中一酸,輕道:“哥哥抱你回去,好麽?”完顏寧怔怔地也不反抗。承麟橫抱起她快步跑回房中,喚凝光先取下完顏寧頭上全部簪笄,拿走了房中所有瓷器,連方角桌椅都被達及保擡了出去,完顏寧仍是怔怔坐在床沿上毫不反抗,任由凝光將她滿頭秀發拆散了,以一根短短不足半尺的鍛帶束成長長一綹,軟垂在背後。

承麟眼看著四壁徒然,斷喉、自縊、割腕、吞金種種方法都行之無路,這才松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達及保,示意他一同走到屋外,低聲囑咐:“記住了,良佐是忠烈報國、不屈而死,無論她怎麽問,你都要這樣答,知道麽?”達及保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用力點頭。承麟嘆道:“前幾天沒告訴你,實在是怕你過於悲痛,露了行跡。今天我本想叮囑你別往那邊去,可她就在旁邊,我也不好說什麽。沒想到這一猶豫,反倒……唉!”

眾人怕她自盡,圍著她反復開解安慰,到了晚間,仍幹坐著不敢離開,承麟對徽兒道:“乖兒,你先回去休息,爹爹在。”徽兒不肯放心,承麟嘆道:“你姑姑這樣子,不知要多久,咱們輪著陪她,別把身子熬壞了。”徽兒這才答應,抱著完顏寧含淚道:“姑姑,徽兒明日一早來看你。”這次完顏寧竟微微點了點頭,待徽兒離開,自己展開衾枕靜靜地躺下睡了。

達及保愣了愣,避忌大防,低頭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他兄妹二人,承麟走到床邊,懇切地道:“寧兒,你心裏難受,就狠狠哭一哭,哭出來就好了。你嫂嫂去了,我又何嘗不痛?可日子總還得過下去。”完顏寧輕輕點了點頭,闔上雙目,承麟不便陪她就寢,遲疑地站起來,喚凝光進來囑咐再三,便也回房去了。

凝光不敢怠慢,強打精神看著完顏寧,窗外上弦月漸漸西沉,室中只余一燈如豆,凝光見她始終十分安靜,一動不動地睡著,慢慢放松下來,越來越困,坐在地上靠著床沿打盹,竟不知不覺睡熟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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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夜裏,清晰的敲門聲將達及保從睡夢中驚醒,“是我,請開門。”竟是完顏寧的聲音。達及保連忙從床上跳下來,開門一看,黑暗中一個輕細的身影幽幽飄浮在眼前,不知是人是鬼,顫聲喚道:“長主,您怎麽一個人?沒人陪著您麽?”那幽影不答,飄進房中,溫言道:“實在對不住,我有幾句話要問,問完了就走。”

達及保想起承麟白天的囑咐,深吸了一口氣,回身點上燈,低頭道:“長主請問。”

燭光下,完顏寧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神態沉靜,端然坐下來,指著對面的椅子和言道:“請坐。”

達及保不敢正面對著她,垂首站在一旁,完顏寧也不堅持,開門見山地問:“請問郎君,當日在鈞州石室中打暈我的人,是誰?”

達及保微微一顫,甕聲道:“是我。那天……”

完顏寧不等他說完,快速接口道:“那天我昏迷前,耳畔曾有風聲掠過,郎君當時在我身後,擊我後頸,何來耳側風聲?”她犀利的目光定定注視著達及保躲閃的雙目:“所以,打暈我的那個人,本是站在我身邊的,對麽?”

達及保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完顏寧緊跟著又問:“你家將軍為何自投敵營?”達及保囫圇搬出承麟的話:“將軍忠烈報國……”誰知又一次被完顏寧打斷:“既如此,何不拼死力戰,與敵兵同歸於盡?為何要白白送死?”達及保額上沁出冷汗,瞠目難辯,完顏寧不給他思考的時間,繼續道:“其實當日在鈞州,我心裏就有個疑影,只是思來想去,情理上都不通。他要出去勤王,我絕不會阻攔,又何須打暈我?直到昨日我才明白,原來他是去自投請死,難怪怕我知道。”她越說越快,目中透出異樣的幽光,逼視著達及保:“可這又是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