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故國喬木(二)黃雀

馬車一路出崇德門上官道,果然無人盤查阻攔,完顏寧握了握紈紈的小手,忍淚微笑道:“好紈紈,你要多保重,凡事想開些,別總是哭。”又對福慧殷殷道:“姑姑也要多保養,身邊多藏些體己銀子。萬一李沖將來動了花花腸子,還得靠姑姑護著紈妹。”後一句卻是故意敲打李沖的,她料李沖必有言語回敬,靜待了片刻,誰知駕車的李沖一言不發,只是驅馬加速向前。

完顏寧有些意外,打開車門笑道:“我知道啦,你故意叫馬兒跑遠些,害我多走幾裏路,是不是?”李沖仍不回答,連頭都不回一下,雙手抖著韁繩只是催馬疾奔。

完顏寧臉色陡變,心知中了賊人奸計,當機立斷拔下頭上發簪刺向李沖側頸,誰知還未刺到,身後有人捉住她雙臂,一拉一帶將她拖入廂中,迅速關上了門。她側首而視,架住自己的人竟是福慧與紈紈!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全身發顫,沒想到自己一心為她奔走,到頭來竟恩將仇報黃雀在後,驚怒道:“你們做什麽?!”她大病初愈,又連日勞累,氣血虛虧,自然敵不過二人之力,更何況駕座上還有個李沖,故而未作反抗,只是握緊了手中的簪子。

福慧流淚道:“公主別怕,姑娘只是想帶您離開京城,沒敢告訴公主,一是知道您不肯走,二是怕萬一被官軍抓到了,只算作咱們犯上作亂,公主從未背棄過社稷。”紈紈也哭道:“寧姐姐,你冒險把我送出生天,我怎能丟下你不管?咱們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都是我的主意,你別怪福姑姑。”

完顏寧松了一口氣,怒平悲起,長嘆道:“自古文死諫武死戰、宗室死社稷,我好歹讀過聖賢書,知道忠義兩個字,你們放我回去吧。”福慧忍不住憤然道:“這種話最害人!長主本來好端端的,硬是被這些忠君體國的書弄壞了,公主那麽聰明,難道還瞧不透麽?”完顏寧嘆道:“即便不為君王,我受萬民膏血供養,如今國有危難,也不能棄百姓而去。”李沖在門外笑道:“你這顆吉星不能只照著京城,村野百姓也供養你了,怎不去照照他們?”完顏寧冷笑道:“我不回宮,誰幫你擋著官家?他若派人來追回紈紈呢?”李沖笑道:“他找吉星都來不及,哪還顧得上紈紈?你放心,宋殿頭都安排好了,到時候流風姑娘回去一哭,事情就結了。”完顏寧越聽越離奇,驚道:“宋殿頭?他也與你們合謀算計我?”福慧拭淚道:“他和咱們一樣,哪裏忍心看著公主留在宮裏等死呢?您就看在長主和都尉的份上,也要珍重自己啊!”

完顏寧沉默片刻,終是搖了搖頭:“姨父姨母若還在世,決不會背義求生。還有我夫君,他光明磊落,頂天立地,我怎能貪生怕死敗壞他的聲名?”李沖笑道:“說得好,我正要送你去找他!”完顏寧猛地一顫:“什麽?!”紈紈抓著她的手低聲道:“寧姐姐,李郎回京前勸過姐夫,他也像你這樣一定不肯走,我真不明白,你們那樣好的兩個人,為什麽非要給官家陪葬?我想,他若是見到你了,肯定不會再鐵石心腸。到那時候,咱們找個安靜太平的地方,永遠不再分開,好嗎?”

完顏寧縱然再堅定,聽到這幾句也禁不住一陣酸楚,這幾年來兩處相思,她又何嘗不想與丈夫避世歸隱,或泛槎湖海,或耕織山林,再不問塵寰中事;可自己身受國恩,丈夫更是以社稷為己任,連贈她的銅鏡上都銘著“天下大明”的箴言,怎能讓他為了自己拋卻忠義之道,做一個他平生最為不齒的逃兵叛臣?

“他見我舍生忘死地去戰地找他,一定不忍心辜負我,可這樣一來,他余生中將再無安寧,直至愧痛而死……”她悚然心驚,緊緊攥著手裏的簪子,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不!不!我怎能陷他於不忠不孝之地?我怎能害他留下千古罵名?”她眼中湧起淚霧,轉顧紈紈,又忖道:“紈妹待我花萼情重,我若執意回宮,她必定也要回去。且不說戰事勝負,宮中太後行將薨逝,皇帝無人轄制,到時候萬一又想起她來,那可就完了。”夫妻情深,手足義重,左右俱是為難,怔了片刻,忽然把心一橫,咬牙忖道:“是了,我去找他,可絕不拖累他,我就用這支簪子死在他面前。我這一死,既全了自己的忠節,也斷了他的掛礙,從此他就可以心無旁騖地殺敵盡忠,還有紈妹,也不必再牽掛我了。”她越想越覺得這法子兩全其美,神色平靜下來,不由自主地露出慘淡的微笑。

紈紈和福慧見她竟笑起來,都有些發怵,紈紈抱住她低泣道:“寧姐姐,我求求你了,別回去好不好?母親她回宮了,從此再也見不到了,爹爹也是這樣,進宮上朝卻再也沒回來……寧姐姐,我好怕,我怕你也像他們一樣,被那一道道宮墻吞吃了……我沒有親人了……”福慧聽她說到莊獻大長公主,早忍不住滴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