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相期晚歲(三)秋扇

“吧嗒”一聲,完顏寧眼中淚珠奪眶而出,掉在信紙上,洇出一痕水漬,她怕損染墨跡,忙忍著淚用手帕輕輕印幹,回身一看,卻見紈紈跌坐在地上臉色慘白,身周全是拆開的書信,忙上前將她扶起,摟著她柔聲道:“好紈紈,你瞧,你爹爹確是清清白白,這裏頭哪有什麽罪證……”

紈紈定了定神,勉強道:“咱們再看看還有什麽。”完顏寧點點頭,將剩余書信悉數取出,只見一卷黃帛獨臥盒底,其余再無它物。她緩緩展開黃帛,赫然發覺那竟是一道聖旨,顫聲低念:“咨爾天德軍節度使仆散揆,累世華胄,近聯宗姻,忠勤明決,素聞內外;長子安貞,系出貴主,稟賦純誠,許尚邢國長公主,加駙馬都尉。欽哉。”讀到後半段,已是抑淚嗚咽,泣不成聲。

紈紈面色如雪,接過聖旨看了半晌,緩緩擡起頭,喃喃念了幾遍“一生禍福,都在這裏了”,忽然哭道:“寧姐姐,為什麽,這是為什麽?!”完顏寧亦嘆息不止,且泣且訴,將所知之事盡數說於紈紈,只略去自己身世一節。

紈紈哭了片刻,擡頭拾起那柄紈扇,拭淚道:“原來我的乳名是這樣來的,爹爹心裏一直藏著母親的舊扇。”完顏寧低道:“‘新裂齊紈素’,姑母閨名中有個齊字,姑父又一直想要女兒……這個乳名,怕是許多年前就想好了的,只是,他自己都沒想到,最終為他生下女兒的竟不是姑母,而且女兒出世時,他與姑母已如這把舊扇,‘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了。”紈紈哭道:“既這樣,連咱們都猜得到,母親竟想不到麽?為何她不與爹爹和好?”完顏寧想了想,蹙眉道:“此中情由,只怕要問問福慧姑姑。”紈紈點頭道:“這裏頭既然都是母親的東西,讓福姑姑看一看也無妨。”說罷,便開門叫福慧進來。

福慧見二人哭得四目通紅,已隱約猜到所為何事,及至見了盒中之物,瞬間紅了眼眶,問二人這些物什是從何處得來。聽紈紈講述來由後,福慧淚如雨下,伏地痛哭,完顏寧扶起她,低泣道:“福姑姑,若姑母早見到這些,就好了……”福慧哭道:“公主有所不知,遷都的時候,都尉在山東,他的東西都是長主收拾的。奴婢見過這盒子,也找到了鑰匙,問長主要不要打開看看。長主聽了只是嘆氣,說:‘我被逼著查他的東西,因為怕府裏有大哥的暗哨,只能裝模作樣地翻查,並非真心疑他。這盒子既上了鎖,想來是有些私隱不願被人知道,我自己也欺他瞞他,怎能要求他事事坦誠相告?我已對不起他太多,這盒子不必打開了。’”完顏寧惋惜無已,頓足嘆道:“姑父知道姑母常翻查他的東西,留下鑰匙就是為方便姑母拆看,他以為姑母看完之後定能明白他一片深情,誰知直到班師回京也沒等到新的家書,姑母也依然如故,他……他定是傷心極了,所以常去豐樂樓借酒澆愁……”三人流著淚面面相覷,不想世上竟真有這樣陰差陽錯之事。

紈紈又泣道:“福姑姑,爹爹給我取的乳名,母親可說了什麽?”福慧抽噎道:“那時都尉已不到長主院中,只派人來告訴了一聲,長主聽了倒是半天沒言語,翻箱倒櫃地找出兩柄下降時先帝禦賜的羊脂玉如意,親自送去給戴娘子。誰知到了那裏,都尉正眼也不瞧她,只拉著戴娘子的手問寒問暖,又叫長主給姑娘起正名,長主想了許久,問他宜嘉二字如何,都尉笑道:‘好,維嘉柔則,宜其室家,為人妻子理該如此,夫人起的名字,當真極好!蘭兒,你說是不是?’長主聽出都尉不肯原諒,從此更躲著他,怕他見了自己要生氣,只在都尉出征在外的時候去瞧戴娘子和姑娘。”完顏寧長嘆道:“姑父心裏有氣,借題發揮幾句,也是想著把話說開了,好過假裝無事。只是他當著戴娘子這般譏刺,叫姑母情何以堪。”

三人哭嘆了一陣,福慧收了淚,跪地道:“公主,姑娘,奴婢有一事相求。”完顏寧與紈紈急忙去扶她,她卻抵死不肯起身,道:“可憐長主至死都不知道都尉心裏這樣待她,奴婢求公主和姑娘將這些東西借奴婢一用……”話未說畢,完顏寧已知其意,泣道:“福姑姑快起來,咱們自然要拿去給姑母看的。”紈紈亦哭道:“福姑姑,咱們一同去,現在就去。”三人忙將東西收拾了,依舊放在盒中,洗去滿面淚痕,然後才打開門,吩咐侍女備車。完顏寧來時為免節外生枝,由承麟派車相送,宮車仍停在王府,連流風也未跟來,故而此時也與紈紈、福慧同乘一車。

她走到院中,見風拂花樹,滿院寂靜,想是侍女們先前得了紈紈的吩咐都避了出去,唯獨完顏彝仍在等她,許是等久了百無聊賴,他正蹲在紈紈的小木馬前,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搖,見她走來便站起身,臉上綻出春風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