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風蓬孤根(十)解語

完顏彝吃了一驚,暗忖這位昔年小友洞悉人心之能當真生平僅見,自己卻總學不來這項本領,她言語頗多關切,聽來只覺溫暖,並無被窺探之感,低頭笑道:“叫長主見笑了。”

“怎會呢,思念至親乃人之常情。”完顏寧微笑,“更何況,將軍窮達皆泰然,既能‘穩泛滄海空闊’,也能‘好景為君留’。”完顏彝容色微赧,低頭道:“長主過獎了,末將何德何能,敢與於湖、稼軒相提並論。”完顏寧想了一想,忽然笑道:“那麽,這句如何——‘浩歌一曲酒千鐘,男兒行處是,未要論窮通’?”

完顏彝又是一驚,喜道:“長主喜歡裕之的詩詞?”完顏寧點頭笑道:“元才子有幾闕詞是極好的,這首臨江仙前頭倒普通,末句堪稱神來之筆。”完顏彝喜出望外,大起知音之感,連連點頭道:“末將也是這樣覺得。元兄作這兩句時,正與我在豐樂樓把酒暢談,末將每讀此詞,都想起當時情景。”完顏寧笑道:“原來如此!難怪末句聲調突然壯起來,多謝將軍,解了我多年疑惑。”

完顏彝笑著擺擺手,自然而然地說起豐樂樓初遇元好問,又順延到結識仆散安貞之事,完顏寧微笑相聆,偶爾簡短地接一句,評述皆極精到。他向來少與女子言談,母親雖慈愛,卻生性端嚴寡語,一片舐犢之情從不露於辭色;大嫂照料殷勤,卻一直當他是孩童,只知仔細衣食;大長公主溫柔仁厚,有求即應,但她深恪閨訓,莊重沉默,更不可能與他談笑;及至到了方城,霓旌心中唯有元好問,待他只以待客之禮;雲舟雖脈脈含情,卻總是冷言冷語,動輒嗔怒,他莫名得咎,又怕她傷心哭泣,只得甘認過錯,耐性安慰,言語間也是小心憐惜居多,從未如今日這般輕松暢快、吐屬不忌。他洋洋灑灑地說了半晌,意猶未盡,心下實感奇異,原來自己竟這般能說會道,見她時不時地恍然點頭,便笑問其故,卻聽她低聲道:“我聽姑母說過她與姑父之間的事,可貞祐二年之後就不大清楚了,如今聽了將軍一席話,倒叫我明白了許多。對了,他那日約你去豐樂樓,算年月,該是因為剛得了女兒。”完顏彝恍然笑道:“難怪他說有喜事……可是,為何後來又興致索然,說沒什麽事?莫非……”他想到元好問說過仆散安貞妻妾失和,庶女降生,不在家中慶祝,卻找朋友去酒樓,可見一斑。完顏寧嘆道:“此中情由,一言難盡。將軍,我姑母並非蛇蠍婦人……”完顏彝鄭重地點頭道:“我知道。大長公主豈會謀害親夫,此事定有內情。”完顏寧暗自驚訝,不料他竟比景行更堅信姨母為人,嘆道:“將軍出自武肅公門下,又是我姑父至交,卻不怨責我姑母,這般胸襟當真少有。”

他二人話語投機,漸漸從金玉帶之冤說到南征之誤,再說到野狐嶺之敗與遷都之困以及史上種種中興典故,論及是非得失之時往往意見相同,一個於政事上見解精辟,一個於軍事上看法獨到,越說越得趣,渾然不覺時間流逝。直到完顏寧忽然打了個寒噤,他才驚覺自己與她竟在雪地裏站了半天,再四下一望,承麟夫婦竟也不見蹤影,忙道:“長主,此地太冷,咱們走吧。”完顏寧點點頭,嘴唇動了動,還未說話,又連著打了兩個寒嚏,他更加著急,又不敢解衣給她,只能虛扶著她向園外走去。

出了月洞門,便見一個宮人手捧鶴氅迎上來,麻利地披到完顏寧肩頭,又向他含笑施禮,觀其面容正是豐樂樓中那名侍婢。完顏彝急道:“姑娘,王爺在哪裏?你家長主受了涼……”流風笑道:“王爺和王妃回暖閣去了。奴婢要進園伺候,王爺卻命我在此等候,說將軍與長主有事要談,不便被人聽見,還說他已備下了桂枝湯,給長主祛寒。”完顏彝以為承麟知曉自己詢問探監之事,默默贊他體貼周到,完顏寧卻一聽便知承麟之意,雙頰隱隱泛紅,戴上雪帽遮住大半張面孔,笑道:“哪有這樣待客的,將軍,咱們鬧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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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麟夫婦陪客到門外,目送著完顏寧與流風登車而去,轉身對完顏彝擺出一個“請”的手勢,笑道:“馬已備好。”他向來佻撻不拘,連逐客之辭也說得甚親熱,完顏彝自不為怪,欣然告辭。

承麟見他調轉馬頭,與宮車背道而去,跌足笑罵道:“哎!呆……”完顏彝已策馬跑出數丈,聽到這一聲,又勒馬回身問:“王爺喚我?”承麟哭笑不得,擺手道:“沒什麽。你往哪裏去?”完顏彝道:“末將連累長主受寒,好生歉疚,沒什麽旁的興致,這就回營去了。”承麟一臉牙疼表情:“那你為何不送她回宮?”完顏彝愕然:“長主有禁軍護送,末將是外男,怎能無端跟隨鸞駕?”杜蓁忍不住笑道:“正是這個理!你別教壞人家。”承麟瞟了她一眼,湊到她耳邊低語幾句,杜蓁登時紅暈雙腮,完顏彝大感尷尬,告辭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