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短衣匹馬(九)秋獵

完顏彝見雲舟哭個不住,歉然道:“別生氣了,方才是我思慮不周。那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去處?”雲舟含淚瞥了他一眼,低道:“沒有……”完顏彝極不願她繼續留在此地,又問:“那我先贖你出來,給你找個住處好不好?”雲舟哭笑不得,心想總不能要自己一個女兒家來向他自薦,含羞試探道:“非親非故,你為什麽要幫我?”

完顏彝一怔,心中一點朦朧情愫隨心跳輕輕躍動,偏又懵懵懂懂,不知道這融合了憐惜、欣賞、敬佩、擔憂、惦念的情感究竟是何物,忽然想起她平生最痛恨金軍,又與金國官兵有這般苦海深仇,頓時心中一凜,忖道:“我家世代從軍,她不恨我已是不易了。”於是便正色道:“你是仆散將軍帶回來的,他若不曾被害,定會將你平安送回去,如今他不在了,那此事就是我的應有之義。”

雲舟愣了愣,忽然將頭蒙在臂彎裏,伏在案上無聲地痛哭起來,心中羞愧傷心失望層層疊疊,壓得她擡不起頭來,心道:“他幫我贖我,只是為了死去的朋友,我好不要臉,竟癡心妄想他要娶我……”

這時樓下鴇母忽然高聲笑道:“女兒們,都來拜拜天孫娘娘!”雲舟站起身洗了把臉,在水盆中照見自己發髻上的白蘭花蔫了,順手摘了下來,丟在案上,低聲道:“不必費心了,你早些回去吧。”燭火之下,她一雙秀美的鳳目猶帶淚光,微微紅腫,完顏彝怔怔地看著她,不知為何,竟一點也不想離開,只盼能與她再多呆一刻。雲舟見他神色似迷惘似溫柔,也怔了一怔,隨即醒過神,垂眼道:“我去乞巧了。”完顏彝“嗯”了一聲,不知該說些什麽,雲舟低頭繞過他,自己端了衣物開門出去了。

卷簾人去,一室皆空,完顏彝默默坐了一會兒,視線落在桌上那兩朵白蘭花上,伸手輕輕拾了起來。白蘭花清香馥郁,卻最是嬌嫩難以保存,摘下後半日萎黃,一日即變作焦褐色,這兩朵經雲舟簪戴幾個時辰,花瓣已蔫萎變色,完顏彝心中莫名地竟有些酸楚,待要放下,又覺不舍,心中迷茫,不知所以。

他正發呆,元好問卻忽然叩門而入,笑道:“人家都下去了,你在這裏做什麽?”完顏彝驟然回過神,忙擱下手中殘花,站起來道:“沒什麽,我們走吧。”元好問笑道:“我不是來催你的,你再歇歇。”完顏彝好生奇怪:“歇什麽?快走吧,城門又關上了。”元好問笑道:“既關上了還急什麽?你且看看這個。”邊說邊遞過一張花箋。

完顏彝拿到燭下一看,卻是一闕《桃源憶故人》:

楚雲不似陽台舊,只是無心出岫。竹外天寒翠袖,寂寞啼妝瘦。

弦聲宛轉春風手,殢得行人病酒。明日西城回首,腸斷江南柳。

他看罷笑道:“元兄又賦新詞了,霓旌姑娘可喜歡?”元好問恨鐵不成鋼:“這是代你寫的,送給你的美人兒。”完顏彝訝然不解,元好問低聲解釋道:“我知你一定要回去不肯留宿,可你們今日定情,總不能就這樣走了吧?你那位美人氣性又大。所以我想了想,代你賦詞一闕贈她,以表衷情。”

完顏彝連忙擺手,急道:“定什麽情?!元兄以後別再說這樣的話了,被她聽到了又要生氣。”元好問莫名其妙:“為何?”完顏彝知雲舟不願泄露身世,便簡單地道:“她恨透了金人金軍,你別總拿我和她取笑。”元好問奇道:“那她為何還要跟你……這姑娘當真不可理喻。”完顏彝還以為他要說的是“跟你訴說兒時往事”,心中也後悔不該追問雲舟身世,令她想起這般痛苦的過去,愧疚地道:“這怎能怪她?都是我……唉!”元好問簡直如遭雷擊,心想難怪雲舟下樓時眼睛都哭腫了,尷尬地道:“那……那罷了,我去和霓旌說一聲,咱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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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問回去後,想著完顏鼎訓誡弟郎十分嚴格,王渥又一直教導完顏彝讀聖賢書,若被他們知曉此事,哪怕是青樓女子,也免不了一頓軍法,便只說二人聽了半日歌曲,其余半字都不曾提起,只是從此心裏存了芥蒂,再也不拉完顏彝進城。完顏鼎與王渥七夕那日聽出雲舟推拒之意,早打算為完顏彝另擇佳侶,更不再往桃源裏去。

自此,沒人再拉著完顏彝去桃源裏,也沒人再向他提起雲舟,他似又回到從前,軍中無事時便在窗下作牛毛細字自娛,只是寫字時的心境卻不復從前那般澄定平靜。

八月清秋,風露如洗,完顏鼎帶著王渥、元好問與完顏彝同去南陽郊獵,一路上,完顏鼎與王渥並轡而馳談笑風生,元好問與完顏彝卻各懷著心事,眼看南陽已在近前,完顏彝笑道:“元兄從前最愛說笑,最近是怎麽了?”元好問笑道:“也沒什麽……南陽是霓旌的家鄉。”完顏彝“哦”了一聲,自然想到雲舟的家鄉遠在錢塘,她離家萬裏淪落風塵,再回不到故土,心下一陣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