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短衣匹馬(六)結發

過了幾天,王渥來告訴完顏彝,說葛宜翁向軍中告假要回家休養,完顏彝公事公辦地允準了,王渥皺眉道:“良佐,我看此人性情乖張偏狹,只怕另有所圖,你不可不防。”完顏彝沉吟道:“他要回家養傷也是應當的,我行得端正,不怕他報復。”一語未畢,忽然想到雲舟,心忖:“萬一他尋不著我的錯處,轉頭去找人家姑娘的晦氣,那便不好了。”想了一想,終歸放心不下,對元好問道:“元兄,辛苦你跑一趟,去桃源裏告訴雲舟姑娘,叫她小心些。若葛宜翁去鬧事,只管來告訴我,不要與他硬碰硬。”王渥聞言,驚訝地看他一眼,撫掌大笑道:“裕之啊裕之,我真是服了你!商帥和我苦口婆心勸了他這些年,他全當耳旁風,怎麽你一來他便開竅了?”元好問亦笑得前仰後合:“不敢當。仲澤有所不知,十二年前我便勸過他,直到今天才開竅,比秦王掃六合還費工夫!”二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團,完顏彝窘道:“什麽亂七八糟的,裕之,快去!”元好問大樂道:“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完顏彝無奈道:“葛宜翁正要拿我的短,這當下我怎能無故離營?”王渥點頭笑道:“這話有理。裕之,那你就跑一趟,去告訴人家,‘但願人長久’,‘又豈在朝朝暮暮’。”元好問笑道:“好好好,我去,這就叫‘為感將軍輾轉思,遂教書生殷勤覓’。”他二人且說且笑,引經據典,對答如流,完顏彝哪能說得過他們,只得嘆為觀止地搖搖頭,轉身去射場上與眾士卒練箭。

元好問亦記掛霓旌,一路策馬飛奔到桃源裏,熟門熟路地跑上樓輕扣房門低喚道:“霓旌,是我!”門扉忽地打開,露出一張不施脂粉的清水臉,柳眉微蹙,鳳目生輝,訝然喚道:“元相公?”元好問見到雲舟,又是一樂,笑道:“姑娘也在那就更好了!霓旌呢?”雲舟側身請他進屋,元好問往裏一看,只見霓旌正披散著頭發坐在妝台前,一張粉白的小臉清清爽爽,不沾半點脂粉,心中頓湧愛憐,柔聲笑道:“我來給你梳頭,好不好?”霓旌嬌笑道:“我要姐姐梳。元相公,你最有眼光,來幫我選幾件首飾,好麽?”元好問被誇得心花怒放,自無不允,打開奩盒專心致志地替她挑起簪環來。

雲舟怔了怔,下意識地向門外樓下看了一眼,此時正值早晨,門前冷落車馬稀少,樓中闃寂悄無聲音,不見半個人影,她垂睫遮住目中失落之色,緩緩走到霓旌身後,一下下梳著她柔順的長發。霓旌見狀,忙笑道:“元相公,你今日怎麽來得這樣早?將軍呢?”元好問大笑道:“這都怪你姐姐。”霓旌一雙笑眼彎成兩道月牙,掩唇笑道:“啊?莫非他差你來看望姐姐?”雲舟紅了臉,忙斥道:“別混說!”元好問拍手笑道:“真聰明!你不知道,良佐自回去後,日思夜想,輾轉反側,真個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今日一大清早,聽說葛宜翁告假回城裏養傷,就怕他陰魂不散糾纏你姐姐,巴巴兒地打發我來帶話,叫你姐姐千萬保重玉體,不要與他當面硬碰硬,受了什麽委屈只管告訴他,他自會趕來護花。”雲舟聽罷,羞得連腮帶耳一片通紅,霓旌笑道:“他為何自己不來說這番話?莫不是也像我姐姐一樣怕羞麽?”元好問笑道:“他也想來,只是軍職在身,怕被葛宜翁抓住了擅離職守的錯處大做文章,連累了你姐姐,只好暫忍相思,叫我來傳話。”霓旌點頭笑道:“將軍想得真周到!”又側首對雲舟道:“姐姐,你有什麽話要告訴將軍,也托元相公帶回去吧。”雲舟羞得擡不起頭來,低聲道:“沒有!”元好問笑道:“不急,你再想想,若不好意思告訴我,那便寫在紙上,我送去給他。再或者有什麽金釵鈿盒、同心結鴛鴦帕,我都替你帶回去。”雲舟愈發羞澀,將手中梳篦塞給霓旌,嗔道:“我不同你們說了!”

她一徑跑回房關上門,反身倚在門扉上,但覺面龐如燒,胸中砰砰直跳,一顆心似要從嗓子裏躍出來。她不知所措地環顧四周,看到相伴多年的鳳首箜篌,耳畔似又響起他似笑似嘆的語聲:“明明是你仇恨金軍,不願彈曲給我聽,怎麽反來問我?”一時間情難自抑,素手輕拂,冰弦顫動,發出一連串昆山玉碎般的清響。

一曲既終,雲舟緩緩放下箜篌,回過神自嘲道:“他又不在,我這時候彈給誰聽呢?琴音不比書畫可以傳遞,元相公也帶不回去。”想了一想,又找出花箋,提筆半晌,卻一個字也落不到紙上,寫得淺了怕他失望,寫得重了又怕他笑自己癡傻,一顆心百轉千回,總不能安定。她想了又想,目光在羅巾絹帕金釵珠鈿上一件件逡巡而過,忽然想到:“這些都是煙花巷中汙穢之物,怎堪贈予君子?不若效法前人,剪下一綹頭發表訴衷情。”她念及此,坐到妝台前掀開鏡袱,反手拆散頭上同心髻,只見青絲如瀑瀉落肩頭,輕攏著一張紅暈雙頤的芙蓉秀臉,菱唇小小,下頜尖尖,無比惹人愛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