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短衣匹馬(三)止戈

他二人且歌且飲,霓旌含笑在一旁伴奏助興。唱罷《臨江仙》,元好問又叫《六州歌頭》,霓旌臉上一紅,圓潤的杏眼彎起甜甜的笑意,接著四弦一劃,聲如裂帛,指下曲聲悲激,錚錚急鳴,元好問與完顏彝齊聲唱道:“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

此詞本是張孝祥北望中原痛抒血淚之作,極言靖康之後金兵橫行、家山淪陷,朝廷苟安、忠良埃蠹,全詞聲激情壯,筆飽墨酣,是於湖詞中的名篇。此時二人擊節而歌,想起大安野狐嶺慘敗、貞祐痛失中都,十六年來節節敗退、龜縮中原的恥辱郁懣,心中悲涼激忿,不覺聲調漸高,握拳唱道:“……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一曲既終,元好問慨然道:“良佐,這些日子我看你練軍很是得法,將來定能重振我大金鐵騎的神威,一雪前恥,名震天下!”完顏彝緩緩道:“‘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征戰無論勝敗,受苦的終究是無辜百姓,若是可以選,我寧願四海清平,永無幹戈,也好過用萬千枯骨來換一將功成。”元好問苦笑道:“只可惜旁人不像你這樣想,咱們大金何曾停過幹戈?弱肉強食、窮兵黷武,從無止歇。”他嘆罷,又側首向霓旌柔聲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你的名字,是從這首《六州歌頭》來的吧?”霓旌點頭笑道:“是。奴原本叫霓兒,姐姐給奴改的。”元好問憐道:“你也失了家鄉麽?仙鄉何處?”霓旌道:“南陽。”元好問奇道:“南陽猶屬金土,何來遺老南望之說?”霓旌有些躲閃,低頭笑道:“元相公,奴不懂得這些。”元好問拍了拍腦袋,忙笑道:“不說了,下回問你姐姐去。”話音未落,忽聽完顏彝道:“姑娘是漢人?”霓旌點頭稱是,完顏彝微笑道:“這便是了。南陽原屬宋土,令姊是盼著宋軍收復中原,洗雪靖康之恥,才給你改了這個名字。”

此言一出,霓旌面色頓時慘白,手指慌亂地一抖,將琵琶弦擦出突兀的亂響,站起來顫聲道:“將軍誤會了……”又側首求助:“元相公,奴沒有……”元好問深知完顏彝為人,料他必不會為難女子,卻又想到他父親隨仆散揆南征時死於宋軍之手,一時頗覺尷尬。完顏彝見狀,擡手讓霓旌回座,不料霓旌以為他擡起手臂便要發難,嚇得渾身一顫,懷中琵琶驟然落地,發出咣當一聲巨響。

此時又聽砰地一聲,隔門從外被人用力推開,一個身著丁香色羅衫的美人走了進來,將霓旌擋在身後。她柳眉冷對,鳳目霜凝,緩緩轉動白皙修長的脖頸環顧房中,最終直視著完顏彝雙目,淡淡地道:“名字是我起的,與她無關,她只會彈琵琶,什麽都不知道。”

完顏彝愣了愣,隨即點點頭,站起身對元好問道:“走吧。”元好問回過神,向霓旌柔聲道:“放心,沒事的。”又向紫衣美人笑道:“姑娘這又何必?”那女郎冷笑道:“何必?莫非人人要學元才子這樣,效事金人麽?”元好問一噎,待要與她論理,又覺荒謬,便調笑道:“只因元某不能與姑娘一樣,假托信事,推避不出。”那女郎恨他輕薄,羞憤交加,大怒道:“好!不必托詞裝假了,我寧死也不侍奉金軍!”完顏彝眼見越鬧越兇,回身拽著元好問道:“走吧!”

二人出房門,迎頭遇著鴇母帶了幾個人聞聲趕來,完顏彝也不多言,將銀兩交到她手中便走,鴇母哪敢放他回去,忙一把拉住了,腆著臉賠笑道:“將軍息怒,這兩個丫頭不懂事,我再換好的來伺候。”完顏彝和言道:“沒什麽事,姑娘彈唱很好,我們是該回去了。”鴇母愈發害怕,死命扯住他衣袖,回頭對霓旌二女嚎叫道:“你們是死人麽?!還不過來賠禮!”霓旌忙跑出來致歉,完顏彝連道不必,那紫衫美人卻靜靜俏立在推搡拉扯的人群之外,玉容冷淡,身姿細挑,宛如鶴立雞群。鴇母見她一動不動,急得心火上攻,罵道:“殺千刀黑心肝的東西,你聾了麽?!等將軍帶了兵來燒了我這屋子,你才稱心是不是?!”完顏彝哭笑不得,搖頭道:“我是朝廷官軍,又不是土匪,燒你屋子做什麽?姑娘不小心碰落了琵琶,鬧出些響動,沒其他事。”說罷掙脫了就要走。元好問卻玩心頓起,看熱鬧不嫌事大,對鴇母笑道:“今後在門外立塊牌子:金軍免入,豈不省事?”鴇母幾乎哭出來,完顏彝回頭急喝道:“裕之!”元好問忙笑道:“我說笑的,老媽媽別急,咱們下次還要來的。”完顏彝橫了他一眼,不再理會,徑直下樓走出門去。

元好問又好言好語安慰霓旌幾句,再瞥向那紫衫美人,見她無論鴇母如何斥罵,依舊微擡著尖尖的下頜靜靜不置一詞,心中倒生出幾分佩服,暗忖道:“這姑娘性子真剛硬,倒不像個送往迎來的賣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