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雙闕崢嶸(二)山陵

元光二年秋,皇帝再度染病,英王守純借口侍疾流連內宮不肯回府,禦史中丞師安石彈劾英王違背祖制夜宿宮禁,很快被王阿裏以奉諭孝親為由反駁,守純反告師安石所劾不實,將之移送大理寺鞠押,太子英王兩黨已勢成水火。病中的皇帝聞訊後,下旨免師安石之罪,只以詔諭相責。

十二月,皇帝病勢愈發沉重,不能視朝,神志清明時便傳召皇太子到近前,囑咐道:“吾嘗夜思天下事,必索燭以記,明而即行,汝亦當如此!”又誡諭英王不可崇飲:“汝乃惟飲酒耽樂,公事漫不加省,何耶?”丁亥日,皇帝病危,英王與真妃龐氏日夜候側,不肯暫離;次日戊子,皇太子率百官及王妃、公主入內問安,亦不許一人離開,大有率眾對峙之勢。

庚寅日暮夜,皇帝已屆彌留之狀,知守緒與守純各不相讓,只得命眾人皆出,唯余兗國公主與前朝資明夫人鄭氏侍側。守緒向病榻上的父親叩首告退,又對完顏寧與鄭氏深深一揖,緩緩擡頭時注視著完顏寧低聲道:“一切有勞妹妹……與鄭夫人。”完顏寧只恭敬地斂衽還禮,鄭氏四平八穩地道:“殿下言重了,老身侍奉天子,自當盡心竭力。”守緒又一揖,然後退後幾步,轉身而去。

片刻間人群退盡,偌大的寧德殿一片沉寂,墻外的天地間呼嘯著冰冷刺骨的臘月寒風,空曠的寢殿裏只剩垂垂待死的天子、豆蔻年華的公主與白發盈顛的前代宮嬪,明滅不定的的燈燭給重帷疊幔投下深深淺淺的暗影,黑暗中似伏有無盡的悲愁與殺機。鄭夫人默默看了看皇帝,側首對完顏寧低聲道:“陛下似有話對公主說,老身先去外間等候。”

完顏寧此前從未見過重病臨終之狀,心中有些害怕,緩緩上前跪在榻邊,輕聲喚:“陛下。”皇帝似無力睜開雙目,唯有松皺的眼瞼微微一動,喉嚨中發出混濁的痰聲。完顏寧見狀,恐懼之感漸去,恩怨之心亦淡,唯剩無限悲涼,低聲喚道:“舅父……”

皇帝聽到這一聲,似是被刺了一下,面頰抽動,半睜開眼竭力聚起目光,艱難地斷續道:“……天乙星……你要……國運……”完顏寧心下了然,沉靜地道:“臣明白。臣雖不敢自居吉星降世,卻也知道自己受陛下恩遇、受百姓供養,今生唯有竭盡所能維護大金國祚,方能回報陛下恩德與萬千黎民的膏血奉養。”皇帝聞言如釋重負,眼中好不容易聚起來的目光復又渙散。

完顏寧等了一會兒,始終不見皇帝再有所示,便去喚了鄭夫人進來,二人同在榻前守候。不一會兒,漏箭刻交亥正,昏迷中的完顏珣咽喉中咕咕作響,忽然又大咳幾聲,睜開眼睛啞聲叫道:“太子!叫太子來!”說罷,口鼻中嘶嘶幾聲,虬曲的十指無力地軟垂張開,整張灰敗臉皮耷拉下來,就此氣絕。

完顏寧一怔,望著皇帝花白的頭發淩亂地散在枕上,心中一片冰涼,空蕩蕩地辨不出悲懼哀愁來。須臾,她定了定神,回身轉顧鄭夫人,卻見後者容色淡定,靜靜地道:“公主暫請節哀,敢問公主作何打算?”

完顏寧一凜,猛地明白過來,自己雖然韜光養晦,一直不肯卷入奪嫡之爭,可身在天子近旁,又頂著“吉星降世”頭銜,時局事態哪能容得自己獨善其身?眼下形勢緊逼,當真避無可避,必須在太子與英王之間選一個,一步行差踏錯,便成萬劫不復,新君絕不會放過,唐朝的上官婉兒就是前車之鑒。

她自仆散安貞夫婦血淋淋的慘劇親歷伴君如伴虎,天家人情涼薄至此,君臣義、兄妹情在皇權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加之又失去了最後的依靠,一直和光同塵,謹小慎微,只求自保。今日被逼到這般地步,反而不再害怕了,心下只剩冷笑自嘲:“我這條小命,原本就是撿來的,又有什麽可惜?”只是她自幼熟讀聖賢書,又受莊獻長公主教導,自然不肯附逆作亂,當機立斷決意襄助太子,忙低聲道:“陛下遺命傳召太子,我自當奉旨而行,咱們叫個可靠的人去傳旨吧。”

鄭夫人微微頷首,補充道:“一個不夠,還需多安排幾個人,分前後去。”完顏寧又是一凜,心下很敬服鄭夫人的周密,點點頭道:“好,我這便去。”

這時殿外忽然響起說話聲,聽聲音似是龐氏,完顏寧知她是為助英王奪嫡而來,心中一緊,已聽鄭夫人沉聲道:“老身出去迎真妃娘子,公主速去!”言畢,果斷地走到外間,正迎頭碰上龐氏走進殿中。

鄭夫人早年間兩次經歷宮中變故,早已歷練得十分鎮定,當即對龐氏道:“陛下正在更衣,娘子此時不便覲見,不如在暖閣裏稍待片刻。”龐氏心中生疑,卻也無法確定皇帝已崩逝,不敢硬闖,只得依言而行。走到暖閣門口,龐氏忽然發問:“公主呢?”鄭氏知她已起疑心,面不改色地微笑道:“公主年少體弱,不能久支,陛下慈愛,讓她去暖閣休息,此刻怕是已睡著了,娘子去瞧瞧她吧。”龐氏將信將疑地走進暖閣,忽聽身後哐當一響,兩扇門扉已合攏,她急忙轉身開門,卻聽到門外金屬哢嚓一聲,原來已被落了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