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香奩夢斷(六)湘君

完顏寧唏噓不已,捶床頓足道:“我真悔!昨日來求手書時,就該拉著您一起去的,這些話您要是對姨父說出來,他便不會去得那樣遺憾。”

邢國長公主仍是恍惚微笑:“不怪你,原是我無顏見他。”

“姨母,您還不明白麽?”完顏寧蹙眉長嘆,“姨父開始時是生氣,可後來早就想明白啦,只是和您生分了,又不清楚您的心意,不知道該怎樣和好。我瞧福慧姑姑說得很是,您若是向他使個小性子,或者哭一場,他有了台階下那便好了。”

邢國長公主苦笑道:“我負了他,只消撒個嬌便好了?”

完顏寧更加嘆息:“您何曾負過他?那些事都是先帝和陛下逼著您做的,他冷靜下來之後也就想明白了。陛下猜忌,他一直都知道,也不會難過,只有您不信他,他才會傷心生氣。您那時候就該告訴他的,否則他又怎知您一心向著他呢?”她頓了一頓,又輕輕握住姨母的手,柔聲道:“您夾在陛下和姨父中間,兩頭受氣左右為難,又想盡力保全他們君臣之義,只好舍棄自己。只是您這樣委曲求全,反教姨父誤會您無情,他後來和您生分,倒不是為了陛下教您做的那些事,而是以為您不在意他了。”

邢國長公主極是驚訝,啞然道:“為什麽?”完顏寧嘆道:“您若在意姨父,又怎會護著戴娘子寵擅專房,還成天躲著不見他,見了面說不上幾句話,又把他往戴娘子那裏趕。這在旁人眼裏是賢德大度,在他看來,卻是您不在意他、不要他了,甚至是和陛下一樣疑心他,所以冷待他。他哪裏知道,您是以為他厭棄您,怕惹他煩惡,這才忍淚吞聲自甘退避。”

邢國長公主聞言,眼中慢慢泛起淚光,顫聲道:“怎會這樣呢……我自小讀書,爹娘便告訴我,妒嫉怨恨乃女子德行之大虧,為人妻子應當善待妾室平衡內宅,不可爭風吃醋叫夫君心煩……我……我做錯了麽?”

完顏寧到底未經情事,一時也答不上來,思索了片刻,才沉吟道:“這話倒也沒有錯。不過我想,許是您和姨父的情分不一樣。明德皇後早逝,世宗皇帝便一生不立皇後,姨父心裏待您也是這樣。只是戴娘子畢竟是他自己娶進來的,他自顧自傷心生氣,卻什麽都不肯說,又賭氣寵著戴娘子,那您又怎會知道呢,所以這事也不可全怪您。”

邢國長公主只是神思恍惚地怔住了,一時淒淒微笑起來,竟比號啕大哭更顯悲戚。完顏寧心下暗嘆道:“難怪書上說‘親極反疏’,我原先不懂得,竟然真是這樣。姨父姨母正是彼此太過愛重,這才患得患失、當局者迷,都還以為是對方變了心,哪裏曉得全是誤會。”

邢國長公主怔忡微笑著,臉上神色十分平靜,柔聲道:“寧兒,多謝你,總算教我明白了。朝聞道……”她似覺不妥,又輕輕撫了撫完顏寧柔嫩的臉頰,慈愛地道:“你和瓊章一樣,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孩子。願你將來能有個好歸宿,莫要像瓊章和我這樣。”完顏寧一驚,頓時想起昨日仆散安貞亦說過這樣的話,心頭愈發恐懼,緊緊拉住她道:“姨母別這樣想。我母親一生無怨無悔,您待姨父更是情重,我將來……”她有些不好啟齒,但終究低聲道:“我不敢奢望,能有這樣的情緣。”

邢國長公主微笑道:“我如何比得上瓊章。從前,我還怪她縱情任性,現在才知道,我自己才是真糊塗,她比我明白多了。”

那時候小妹已積郁成病,自顧不暇,卻仍依依拉著她的手,關切地問:“姐姐和姐夫是怎麽了?好好的為何生分了?”她不忍小妹病中費心耗神,只得掩飾微笑:“沒什麽。許是這幾年他常征戰在外,所以生疏了。”瓊章疑惑地看了她片刻,最終嘆道:“姐姐不願對我說就算了,只是你有什麽心事,都要告訴姐夫才好。我與趙郎沒有這樣廝守終老的福分,只願你和姐夫能恩愛不移,千萬別為了旁人小事生分了。”

完顏寧聽罷,唏噓道:“我母親本想居中調停,只可惜重病在身、有心無力;大哥哥和福姑姑終究顧忌尊卑,不好置喙太多;戴娘子也有意勸和,可偏偏她又那樣柔善,您和姨父都憐惜愛護她,結果適得其反。所以這事也是天意捉弄,實在不能歸咎於您,您千萬不要過於自責了。”

邢國長公主點點頭,起身吹滅幾盞燭火,柔聲道:“夜深了,快睡吧。”完顏寧如何敢睡,緊緊抓著她一條枯瘦的臂膀不肯放,邢國長公主微微一笑,用另一只手將甥女輕輕摟在懷裏,溫柔地拍撫著,夢囈般低道:“小寧兒,別害怕,好孩子,快快睡……身康健,早長成,永福壽,長安寧……”

完顏寧畢竟年少,加之連日奔波勞神,又兼傷心悲痛,精神體力早已不支,不一會兒便抓著邢國長公主的手臂沉沉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