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煤球,煤球……

不甚真切的呼喚在周遭響起,像是風鈴被蒙上一層薄薄的紗幕,於朦朧中傳出一陣悅耳的笑音。

煤球感覺到空氣的異樣流動,有人在朝他靠近。它情不自禁地擡起頭,本能去追隨這道令它心悅的聲音。

那人終於走了過來,朝它伸出手。從煤球的視角看過去,這人大得仿佛能夠遮天蔽日。

隨著五指的張開,大片的陰影兜頭臨下,將所有的光亮遮擋,只留給煤球一個漆黑的世界。

煤球腦子裏警鈴大作,它意識到這個人能夠對它造成無法估計的傷害。

那雙手能夠精準無誤地抓住它,能輕而易舉地捏斷它的脖頸,能讓它掙紮不能。

逃開,必須逃開,馬上逃開。

可當煤球這麽警告自己的時候,它忽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等回過神來,身體就像不受控制似的,主動揚起腦袋朝那人靠攏。

男人笑了一聲,眉眼彎彎,染著一層柔波:“你真的越來越像貓了。”

貓?是了,原來它是一只貓啊。

看著自己伸到半空中的肉墊,煤球恍然大悟。

可隨後,它又覺得不太對。

數據統計,貓的最高智商只達到人類的七歲,不應該擁有如它一般清晰□□的思維。

身前的陰影忽然散去,男人起身,走向不遠處的急凍倉。

煤球對那人的關注像是一種鐫刻在基因裏的本能,腦子還沒有思考出個所以然,四條腿已經飛快地起跑,來到男人的身邊。

男人的視線向下,在看急凍倉給出的體征數據,也在看裏面躺著的軀體。

他的表情從溫和帶笑,變得有些沉默,眼裏透出一點無法言說的遺憾。

“……這副身體已經快到極限了,急凍倉雖然能抑制細胞活性,但不可能完全中斷身體的新陳代謝——我們現在的科技水平還遠遠達不到那種地步。”

“但是我會想辦法,不用擔心。”

煤球頓感心痛,它不知道自己在心痛什麽。

或許是因為看到了桌上堆滿的研究手稿,密密麻麻寫滿和它有關的實驗數據。

或許是看到男人眼眶下的一圈青黑,和那略顯疲憊的眼神。

它仿佛知道,男人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休息過。像個不知疲憊的齒輪,每日每夜連軸轉,全靠精力藥劑和提神針劑來續命和保持清醒。

那只手再次撫摸上煤球的腦袋,煤球迫不及待地蹭了過去。

它聽到男人張口,笑著向它承諾:“相信我,我一定會給你個正常的人生。”

可是你的人生又要怎麽辦?

你把自己的人生和時間全部貢獻給了外界的一切,你要怎麽辦?

煤球雙眼通紅地凝視著男人的臉,微白的鬢發,削薄的身軀,歲月在對方身上留下來的痕跡格外明顯。

移動基地諾亞方舟的駕駛員是輪班制,不止男人一個,但遇到危險準備挪地方時,需要男人來進行拍板,這也代表著男人不能像其他人一樣進入急凍倉。

急凍倉裏人人年輕,唯有男人在逐漸老去,這不公平!

煤球的喉嚨裏隱隱鼓動著尖銳憤怒的嘶吼,可它無法沖著男人叫出聲。

它不想看到那張逐漸老去的面孔,再度浮現出凝重疲憊之色,不想看到那清秀的眉宇,再度緊皺成一團。

煤球蹭上男人的掌心,嗓子裏傳出幾聲軟糯的貓叫。它頂著手掌的力氣很大,大到仿佛要將對方融進自己的骨血。

隨後它跳上休眠倉,凝視裏面沉睡的身軀,如同黑暗中伺機而動的獵手,長尾巴緩慢搖動,目光冰冷幽深得像一潭不見深淺的池水。

那是它的身體,也是困害男人的累贅。

要摧毀嗎?不,那會浪費對方迄今為止耗費在上面的心力。

既然這樣,那它就……

*

諾亞方舟內,『他』正在回答許子昭的問題。

許子昭提出的問題很多,一個接一個不待喘口氣,但『他』一點都沒有不耐煩,盡量回答得詳細,仿佛時間猛獸正追趕在『他』的身後。

“囚徒們有沒有順利逃出暗獄?”

【有,七百多個精神體,現在已經全部回歸休眠倉裏的本體。但因為他們是‘越獄’出逃,除了一個名叫雪萊的囚徒,其他人都無法通過傳送裝置回到暗獄觀測站。】

“那他們現在在什麽地方?”

【神棄之地。】

許子昭記得這個地名,據傳聞無法被汙染侵害,是赤狐傭兵團的大本營,瞬間有些驚喜。

同時他也感到詫異:“為什麽囚徒會被傳送到那?難道那裏有什麽東西?”

【過去有段時間,康斯尼德因為衰老而變得愈發暴躁和陰晴不定,你們不止一次為意見不同而爭吵,最後都鬧得不歡而散。可有一天他突然找上你,態度變得特別誠懇,話裏話外都在催促你趕快構建暗獄,你心生警惕,保險起見,將傳送設置定為一個只有你知道的地點,那就是神棄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