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風暴之心(五)

大廳裏陷入了長久的寂靜,生冷僵滯的氣氛像是一團寒鐵,沉沉地墜在每個人的胃裏,尤裏烏斯的拒絕簡潔明了,不帶有任何給人遐想的回旋余地,他說完話後也不看其他人的反應,兀自閉上了眼睛,看起來像是在耐心地等待別人的反應,但是誰都看得出來,他的肢體語言裏已經充滿了拒絕的暗示。

“你到底是波提亞的族長,還是教皇宮的秘書長?”

一個聲音突兀地在空蕩蕩的桌上響起。

尤裏烏斯的眉頭抽動了一下,他聽出了問話人的聲音,於是轉向對方:“這樣的試探無聊且沒有任何意義。”

“不,這很重要。”另一個老人否認,“你已經為拉斐爾做得夠多。”

尤裏烏斯感覺長期的睡眠不足讓他的大腦又開始突突地痛起來,好像有個瘋子正扯著一條皮筋在彈他的太陽穴,他揉了揉眉心,撿起所剩不多的耐心:“這件事和拉斐爾沒有任何關系。波提亞家不能再出一個教皇了,至少拉斐爾之後的教皇不能出自波提亞家,我們在教廷打下的基礎已經足夠,選擇一個出身平民的教皇對我們更有利,讓他們去爭奪樞機的席位,我們只要把控住大主教的位置,教廷的話語權就還是在波提亞手裏。”

這話沒有錯,而且十分聰明,尤裏烏斯總能做出最有利的選擇,且事實永遠證明他是正確的,波提亞家曾經無比自豪於他的智慧,如果是在以前,沒有人會質疑他的決定,但是現在不一樣。

長桌邊的老人們互相交換著眼神,他們今天想聽到的並不是這些。

“你的理由充分且恰當,”一個老人慢慢說,他的語氣很平和,態度也很好,“但我們今天只想知道一件事。”

尤裏烏斯朝他禮貌性地一擡手,示意他問。

“你到底是波提亞的族長,還是教皇宮的秘書長?”

這個問題再次被拋了出來。

尤裏烏斯心裏產生了一絲煩躁和厭倦,他下意識地想要諷刺幾句,卻忽然察覺到了一點異樣。

這點異樣讓他渾身的疲倦和不耐煩都像水洗一樣消失得幹幹凈凈,敏銳如狐的波提亞族長輕輕眯起了眼睛,自進門以來,他第一次用謹慎的目光打量了一遍桌邊的所有人,目光從他們各異的神態和動作上掠過,紛繁復雜的信息宛如浩瀚的洪流灌入他的大腦,又被理智冷靜地選取、切割。

有哪裏不太對。

他想。

他們今天特別執著於波提亞和拉斐爾的區分,這和以前希望將拉斐爾拉回家族裏不太一樣。

他再度將那個問題咀嚼了一遍,從短短的一句話裏剖析出了連問話人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情緒傾向。

這好像不是一個用於檢驗他對家族忠誠度的問題,而更像是一種……站隊。

生活在權力漩渦裏的尤裏烏斯天生對一切“站隊”都有著絕對的敏銳度,一旦出現了需要站隊的行為,就說明兩方背後將會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

波提亞家族和拉斐爾之間,會有什麽矛盾?

或者說,一個古老的貴族家庭和教廷之間,會有什麽矛盾?

尤裏烏斯模模糊糊意識到了什麽,這個猜測讓他都感到了吃驚,但他還需要一點證據。

於是,鐵灰色長發的男人調整了一下坐姿,將雙手交錯搭在桌面上:“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家族的榮耀,事實證明我的決策從未出錯,當年我用半個家族銀行買下了拉斐爾的選票,作為回報,你們哪一家的賬戶裏沒有堆得滿滿當當的金佛羅林?我們的投資獲得了成百上千倍的回報,而你們還在斤斤計較當年拋出的那一半資金。”

尤裏烏斯露出了一個充滿嘲諷的笑意。

他的眼窩深邃,眉骨投下的陰影讓深紫色的瞳孔晦暗不明,像一條潛伏在黑暗中等待獵物露出破綻的蛇。

“我們的確獲得了足夠的財富,”有人終於松口了,不那麽明顯地暗示道,“但財富永遠不是終點,就算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公爵頭銜——其中的盧森公爵甚至還是卡珊德拉陪嫁過來的——但任何一個貴族家庭在提起波提亞的時候,永遠只會稱呼我們是卑賤的銀行家、商人,而不會想起蓬巴杜的國王曾經也只是一個葡萄酒商人!”

尤裏烏斯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很快被他自己用力握住。

他明白了。

波提亞家族的祖先以售賣棉麻制品發家,積累了足夠的資金後開始放貸,最終建立起了敘拉古的第一家銀行,以永不沉眠的金錢控制住了大半個敘拉古的經濟命脈,成為了富可敵國的家族,甚至在十代之前,用錢買來了一個公爵爵位——就是目前尤裏烏斯繼承的萊茵公爵,這個爵位由教皇冊封,是一個虛銜,並沒有真正的領地。

這樣的發家方式從始至終都和那些正統的貴族不太一樣,所以哪怕是一個小小的子爵,只要他的爵位傳承不斷且大有來頭,他就能輕蔑地稱呼波提亞家族是“卑賤的商人”,當然,有腦子的人絕不會將這話說出口,不過誰都阻攔不了他們私下裏這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