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希望藍鉆(二十七)

在拉斐爾看似溫情實則冷漠的注視下,低著頭的費蘭特忽然輕輕吸了一口氣。

為了方便上藥,拉斐爾正跪坐在費蘭特面前,兩只手扶著青年的膝蓋,姿態柔和而溫順,仰著臉看費蘭特的時候有種特殊的無辜和單純,那頭淡金色的長發披散在背後,微微卷曲的長發宛如泛著微波的海洋,在陽光下蕩漾著粼粼金光,誰能忍心對他加以斥責——當他這樣望著你的時候?

費蘭特也不能。

那是他從少年時期就向往的聖者,是崇拜過、仰望過、信仰過,宣誓用生命和靈魂去效忠的君主、愛人,在漫長的時光裏,拉斐爾比他自己的一切都重要。

否認了拉斐爾,就像是否認了自己的一切。

但是……

拉斐爾忽然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費蘭特。

低著頭的青年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大顆大顆透明的眼淚從他深邃的眼眶裏爭先恐後地湧出來,他不說話,只是沉默著哭泣,被他壓在身體深處的靈魂好像破了一個口子,那些碎裂的悲哀就順著唯一的缺口傾瀉而下,很快沿著他的下巴滴落,砸在了拉斐爾手背上。

剛剛離開人體的淚水是溫熱的,年輕的教皇卻像是被滾燙的開水燙了一下,猛地蜷縮起手指,不安又困惑地望著費蘭特。

在刑訊室裏能夠笑眯眯地剝人皮膚的仲裁局局長現在可憐得像一只被雨淋濕的小狗,陰郁冷戾的男人睜著眼睛哭,他的眼淚落得厲害,但一點聲音都不出,胸膛微弱地起伏,強行壓在喉嚨裏的哽咽斷斷續續。

拉斐爾看著他。

他在接受尤裏烏斯的時候就想到了會有這麽一天,善於未雨綢繆的拉斐爾也早就想好了要怎麽應付費蘭特,不管費蘭特是憤怒還是質問,他都有辦法抓住這點起伏的情緒,撫平對方的怒火,再次將費蘭特收攏成原來那個聽話的“教皇的狗”,雖然拉斐爾總是刻意逃避這一點,但他很清楚,他的確已經將這些卑劣的手段當成了自己的本能。

然而費蘭特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看著他哭。

拉斐爾怔怔地看著落在自己手背上那點砸開了水花的淚,感覺自己心裏好像有什麽在緩慢地崩塌。

他想起幾年前第一次看見費蘭特的時候,在訓練場裏滿頭大汗的少年眼神明亮,帶著生機勃勃的野心,驕傲又熾熱地闖進他的視野,那時候的他步履維艱,沉溺在死亡的噩夢裏掙紮不出來,每天都像一只陰暗的蟲子一樣蜷縮在櫃子裏才能獲得一點安眠的空間,於是他恨不得抓住身邊每一條繩索,死死地拖拽著所有可能性,希求從永無寧日的噩夢裏得到喘息的亮光。

為此,他甚至願意出賣自己的良心,將前途坦蕩光明的人一起拽下深淵,陪他走這條布滿了熔巖的地獄之路。

他當時是怎麽想的來著?

拉斐爾艱難地回憶著,明明只是幾年前的事情,對比現在的狀況,那些局促、不安、恐懼、戰戰兢兢,都好像已經是久遠的灰燼,他需要用盡所有的力氣,才能從那些陳舊發臭的東西裏挖掘出稀薄的情緒。

他想起來了,拉斐爾望著那一滴淚水,出神地想,他當時是多麽的愧疚啊,這是莉婭的孩子,他曾經依偎在那個女人的懷裏,偷偷做著是她孩子的夢,短暫地以為自己擁有了母親的愛,他想過要給費蘭特寬裕快樂的一生——如果費蘭特當時拒絕了他通向地獄的邀請。

他給過費蘭特離開的機會,那是一個自身難保的人能給出的最後的善意,然而費蘭特拒絕了,於是他費盡心思又步步為營地誘騙、欺瞞、扭曲、偽裝,最終讓費蘭特成為了翡冷翠著名的教皇的野狗。

那時候他暗暗發誓,只要費蘭特願意一如既往地效忠他,他會滿足費蘭特的一切願望。

這是一筆多麽公平的交易。

如果——如果費蘭特向他索要的不是“愛”的話。

拉斐爾對費蘭特的縱容已經超過了多數人,費蘭特比他小好幾歲,再加上他完全算是被拉斐爾給“騙”到手的,拉斐爾不由自主地就會對他寬容許多,比如費蘭特可以輕易地突破他的個人防線,肆無忌憚地親吻他。

——但這樣的寬容有時候會令人混淆它的本質。

費蘭特以為拉斐爾接受他的親昵是因為愛,而對拉斐爾來說,這或許不過是對一手養護起來的弟弟的容讓,他從來沒有說過愛,也沒有回應過費蘭特,更沒有承諾過什麽,將“不許諾不負責”的渣男精髓發揮到了極致。

其實這也不是什麽困境,拉斐爾有些漠然地想,他只要放軟態度,好聲好氣地哄一哄費蘭特,摸摸他的頭發,親吻他的眼睛,這只流淚的小狗就會再度忠誠地跟在他身後。

小狗不都是這樣的嗎,無論受了什麽傷,只要主人朝它招一招手,總能讓它搖著尾巴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