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黃金銜尾蛇(二十八)

拉斐爾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站在梯子上翻了兩頁,泛黃的書頁上用從章魚墨囊裏提取出來的黑墨水畫著各種圖案,這是記錄珍稀花草的圖譜,作為娛樂和科普讀物十分有趣,也是貴族教授子女辨認毒藥的啟蒙教材。

拉斐爾不算是真正在貴族家庭長大的,所以他缺乏這些系統的貴族教育,在被德拉克洛瓦接回來之後,他們曾經緊急為他補習過這類課程,基本上的課程他都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掌握,除了一些需要肢體協調的項目,比如說直到如今,他的馬術課程還是在不及格的邊緣搖搖欲墜。

每到這時候他就十分慶幸,教皇的工作只是站著——或者坐著,扮演一個完美的偶像,而不用像是國王那樣舉辦什麽宣傳個人勇武的狩獵宴會。

他將這本書放在手邊的小籃子裏,再次伸手去拿下一本書。

那本書很沉重,他握著書脊將它抽出來時,不得不將身體朝那邊傾斜,大病初愈的腿連帶著嬌貴的膝蓋猝不及防地向他發出了抗議,拉斐爾還來不及松手,連人帶書就從梯子上跌了下去,疊放在一邊的一摞書稀裏嘩啦地砸了一地。

幸好房間裏都鋪著柔軟厚重的地毯,這點高度還不至於造成什麽傷害,拉斐爾坐在地上,靜靜地等待那陣針紮似的痛癢過去,視線就對上了角落裏的一只箱子。

他想起來了。

這是唐多勒樞機留下的東西,那本手記上記載著這個死去的男人此生最大的罪惡,以及拉夫十一世謀殺教皇德拉克洛瓦的書信證據。

拉斐爾忽然眨了眨眼睛,他想起來,箱子裏似乎還有什麽東西他上次並沒有打開。

這是一個非常閑適的下午,年輕的教皇以不符合他身份的慵懶,隨意地坐在地毯上,伸手從桌子下拉出了那個小小的木箱子,打開了它。

裏面靜靜躺著那本他看過的牛皮手記,兩封陳舊的信件,還有壓在最底下的一卷羊皮卷。

這羊皮卷只有成年女性一只手掌長度,細細一卷,手指粗細,紮著泡過藥水的蓖麻繩。

在捆紮時,麻繩上的藥水可能都還沒有完全幹透,青色的藥水在羊皮紙上滲出不規則的痕跡,兩者緊緊地黏連在一起,拉斐爾用著超越常人的耐心和細致一點點地剝離難舍難分的繩子和紙張,幹透了的麻繩在被揭下來時發出了簌簌的脆響,細碎的藥物粉末落在他手指上,像一層閃光的薄薄鉆石。

那條盡忠職守的麻繩落在了地上。

拉斐爾小心翼翼地打開羊皮卷,上面的字跡有些模糊,筆跡飄逸,一眼就能看出寫下它們的人正是神采飛揚的年紀。

教皇淡紫色的眼睛在文字上停頓了一下,漫不經心的眼神緩緩凝固。

有人稱贊過西斯廷一世的眼睛是聖主最為珍貴的寶藏,傳說純度最高的海藍寶石在某一種光線和特殊截面下會散發出奪目的淡紫色光彩,那種顏色極致絢麗而夢幻,最為苛刻的畫家都無法拒絕這種頂級的色彩,而正是這種稀少珍貴的色澤構成了教皇瞳孔的主色調。

他的眼睛是一片未曾被人踏足的霧海,只有晨昏會泛起紫色的光暈,比最純粹的寶石還要透明清澈,沒有人見過它碎裂的樣子,正如它的主人擁有著世界上最為堅硬的靈魂,所以當它徹底崩塌時,那場景宛如永恒榮耀的天國從天墜落,琉璃水晶的高塔崩化成齏粉,貞女舉著火炬引導滅世的洪水吞沒大地,極致的燦爛和輝煌迎來了極致的毀滅。

他在無人之處分崩離析,被命運放肆地嘲笑奚落。

羊皮紙上的字跡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他曾經在和羅曼來往的公文上不止一次地見過屬於女王的筆跡,陌生是因為褪去了漫長時光的錘煉,紙面上的字尚且張揚。

這是一份從未被公開過的遺囑,來自二十五年前的某一個普通日子,上面似乎還帶著亞述自由的風的氣息。

“我,亞曼拉·薩爾貢,真伽王及赫殊王後之女,貢達公主,於亞述歷460年立下此遺囑,若我無其他遺囑而意外亡故,我的個人財產及所有頭銜歸屬我與德拉克洛瓦之長子(女)拉斐爾繼承……”

二十五年前的某一天,還是公主的亞曼拉為這一場吉兇難料的生產做了萬全的準備,她寫下了這一份遺囑,將它寄給遠在翡冷翠的德拉克洛瓦,為尚未出生的孩子做好了所有打算。

倘若她不幸死在了生產中,拉斐爾將作為她唯一的孩子繼承她在亞述的一切,而孩子的父親則會成為他的後盾。

拉斐爾在羊皮卷末尾看到了德拉克洛瓦泛黃的簽名,以及作為公證人的唐多勒樞機的簽名。

年輕的教皇抓著這一張羊皮紙,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麽叫做天崩地裂的茫然。

他的母親……傳聞中的娼妓、將他狠心遺棄的女人,是亞曼拉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