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翡冷翠寶石(十三)

老魯索陰森森地笑了一下,攤開雙手,面朝觀眾們,大聲說:“看看我——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難道我指望著從這麽多死亡中獲取什麽利益嗎?我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再多的財富、權力對我而言都是無用之物,唯一對我有吸引力的就是健康的身體和靈活的頭腦——但這是至高神的領域,我們的父神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祂賜予我們同等的生命長度,而我心知肚明我已經要將這份寶貴不可再生的財富揮霍完了。”

他的話懇切又真實,瞬間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這快要結束的生命裏,我制造這樣的謀殺,對我而言有什麽好處呢?我難道可以從那些可憐人的死亡裏得到些許快樂嗎?但凡是一個正常的、有同理心的人,就不可能以此為樂,你們當然可以指控我為天生的以他人悲慘命運為樂的惡魔,但我知道我也是父母的兒子、子女的父親,我不過是一個比你們稍微多了些財富和地位的普通人。”

“我被指控犯下了這樣應當下地獄的罪行,我無法否認我制造了這些慘劇,但難道這是出於我的本心嗎?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一個不再擁有更多青春和健康的老人,即便我能從中獲得什麽好處,那也只能留給我的孩子們——然而我的孩子們!我不怕各位恥笑,歷史上總是有這麽多不精於此道的父母,我在家庭上並不那麽成功,我的孩子們圖謀我的財產,他們恨不得我現在就回歸永恒的寧靜,好讓他們享有我用血淚掙來的富貴——這樣的孩子們,難道我會為了他們犯下此等惡行嗎?還是說,難道我會愚蠢地以為聖父死去之後,我就能戴上那頂光榮聖潔的冠冕?”

老魯索顯然無比清楚人們最想聽見什麽東西,早年跟隨父親在各個階層摸爬滾打出來的交際能力讓他第一時間就抓住了人們的心理,巧妙地將他們帶入了自己的語言陷阱,一時間,所有人都被他的思路捕獲了,他們情不自禁地想,是啊,這麽一個快要死掉的老頭,“為了一己私利”犯下這樣的大罪,似乎他也並不能從中得到什麽,那麽他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這背後是否有不可見人的隱情?

尤裏烏斯變了臉色,他已經意識到了老魯索要說什麽,這個老瘋子、老鬣狗,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逃脫審判,居然想著胡亂攀咬,將身為受害人的教皇也拉下水!

這場審判的目的是讓翡冷翠的人們知道老魯索等人犯下的惡行,給翡冷翠一個光明正大的收回領地的理由,教皇必須是無可置疑的受害者、光明幹凈的仲裁者,一旦他身上被潑了汙水,那麽這場審判就變成了驚天動地的巨大陰謀——七千多人的死亡也就成了老魯索用以攻擊拉斐爾的工具。

老魯索知道自己的失敗已成定局,他就是要攪混水,要拉斐爾哪怕是勝利者,也勝得不光彩、勝得惡心、勝得萬人唾罵!

在謠言中證明一個人的清白是最難的事情,而給人扣帽子、潑臟水則是信手拈來的容易事,老魯索太清楚那些愚昧的下層賤民的想法了,他們腦子空空,永遠只會跟隨絕大多數的腳步,而且對上等人有著天生的敵視和仇恨,只要一個借口,哪怕這個借口和理由聽起來離譜到無法深究,他們也會深信不疑地用它來攻訐別人。

尤裏烏斯迅速走到欄杆邊,要向下方的護衛打手勢,讓他們攔住信口胡說的老魯索,不能再讓他瞎說下去了!

但是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金發紫眸的教皇安然坐在那裏,冷靜得有些令人膽寒。

“讓我們聽一聽他想說什麽吧,一旦現在制止他,任何他未說出口的謠言都會變成我們心虛的罪證。”教皇慢條斯理地說,淡紫色的眼睛裏都是冰冷兇狠的光。

他並不是不在意,而是在心裏宣判了老魯索的死刑。

費蘭特得到了來自教皇的指令,待在座位上沒有動,他注意到了周圍人群臉上都泛起了古怪的光彩,他們或許猜到了老魯索要說什麽,而這樣勁爆的劇情與轉折無疑滿足了他們的心情,舞台上的人都有足夠分量的身份,上演的都是貨真價實的生死搏鬥,這怎麽能不讓天生具有看客性質的人們為之狂歡呢?

萊斯赫特感受到了人群中浮動的興奮和熱氣,人體散發出來的熱度與渾濁的呼吸混雜在一起,他忽然感覺有點莫名的惡心,胃腸攪縮著,想要擰出裏面的東西。

可是他走進了被死亡宣判的下城區,他想,他救了你們。

騎士長茫然地擡起眼睛環顧四周,這都是他秉承騎士道精神需要保護的人,他正直、憐憫、寬容、友愛所有人,他做到了一個騎士能做的全部,無論是他的敵人還是朋友都認可他的堅強勇敢、無所不能,但他莫名地有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好像回到了尚且年幼的時候,他端著燭台在家族城堡幽深曲折的石頭長廊裏走著,兩邊高聳狹窄的墻面上掛著古老的絲綢掛毯,金質畫框裏衣著嚴肅華麗的人陰森森地凝視著走在中間的人,他滿心恐懼,孱弱如雛鳥,無可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