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迷霧玫瑰(十七)

教皇宮裏除了侍奉教皇的修士和修女、從事文書工作的秘書之外,最多的就是執行安全工作的護衛了,他們分布在教皇宮的各個角落,為了保護這座城市乃至整個世界至高無上的信仰首腦而鞠躬盡瘁。

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都自豪於自己的這份工作,並將它視作自己人生的巔峰,能夠獲得在教皇臥室外看守的職位的人更是滿心驕傲。

站在門外的兩個人站得筆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遵照著秘書長臨走前的囑咐,恨不能再長出一對眼睛觀察周圍。

所以當室內忽然發出一陣怪異響動時,他們第一時間就聽見了。

兩人迅速扭頭,盯著那扇雕琢著天使捧杯的雙開大門,猶豫地對視了一眼。

那是什麽聲音?

他們用眼神互相交流。

好像是重物落地的聲音……冕下從床上掉下來了?

其中一個人歪著頭想。

膽子更大的那一個上去輕輕敲了敲門,清了清嗓子,試探性地問:“聖父,您還好嗎?我們好像聽見了什麽聲音,需要我們做什麽嗎?”

室內傳來了長久的寂靜,就在他提心吊膽著生怕這是個烏龍,而膽大包天的自己打擾了聖父的休息時,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傳來:“……不,沒什麽,我沒事。”

過了幾秒,他低低補充了一句:“謝謝。”

聖父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疲倦,那名得到了聖父的謝意的護衛受寵若驚地想,其實聖父的年紀和他的小弟弟差不多大,那個混小子還習慣於流連在玫瑰花房裏,和與他同齡的青年們幹點混蛋的事,但是聖父已經是承擔起世界信仰的大人物了,這就是人與人的差距嗎。

護衛在心裏嘀咕,但是……怎麽說呢,聖父每天都看起來很辛苦,教皇宮裏有流水似的事務來往,涉及各個國家、整個大陸的信仰的事件都會匯聚到這個聖城的心臟來,作為聖父的護衛,他很清楚,聖父的休息時間短到可以忽略不計。

如果要付出這樣的代價……算了,還是讓那個混小子去玫瑰花房消耗他多余的精力吧。

室內特意調暗了的汽燈光線穩定,照在綢緞的帳幔上,在地毯拉出長長的影子,淩亂的床上空無一人,教皇宮年輕的主人躺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燦爛的金發潮濕地黏在臉上、脖子和領口的皮膚上,一雙淡紫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裏面翻滾著粘稠的恐懼,他費力地把自己蜷縮起來,雪白的側臉用力蹭著羊毛地毯,直到皮膚泛起了刺痛。

這種微不足道的痛終於將他從夢魘中拉扯了出來,尖利嘶喊的靈魂被塞回空空的軀殼,去填滿尚且在顫栗的身體。

拉斐爾再度用力抱緊了膝蓋,好像母胎裏的嬰兒環抱著自己,從這個生疏的姿勢裏,他汲取到了一點點薄弱的熟悉感,憑借著那一絲微弱的理智,他回答了門外護衛的話,用力壓抑住劇烈的呼吸頻率。

安靜,安靜下來,拉斐爾,他對自己說,沒什麽好怕的,你還活著。

他戰栗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臟,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嚨。

皮膚光滑溫潤,手指摸到了濕熱的汗水,皮膚下的血液汩汩地奔流,心臟還在有力急促地跳動。

過於劇烈的呼吸讓他眼前有那麽一段時間的昏暗,視野裏的一切都被剝奪,他再次在夢裏見到了從門外無聲而來的刺客,冰冷的刀刃貼上他的脖子,而他只能在劇痛中無助地掙紮,從夢中醒來後,和夢裏一模一樣的布置讓他驟然受到了刺激,一瞬間有點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於是他就從床上摔下來了。

拉斐爾將臉深深埋進羊毛地毯,用力閉上眼睛,拼命去克制身體的顫抖,那種被死亡逼近的感覺太過恐怖,哪怕他並沒有那麽畏懼死亡,也無法制止自己的恐慌。

年輕的教皇抓住地毯上的長長羊毛,將身體蜷縮成小小一團,柔順的金發散亂一片,蒼白的臉上被羊毛纖維蹭出淡淡的紅,他小口小口地呼吸著,直到恐懼的靈魂徹底被大腦攥住,用理智控制住奔流的思緒,他才緩慢地舒展開身體。

四肢還因為剛才不自覺的用力過度而僵硬麻木,時不時抽搐一下,他躺在地上,扯著垂落下來的床單,將自己的臉蓋住,半晌又猛地掀開。

被隔絕了視線的不安全感更加劇烈。

他的視線茫無目的地四處逡巡,最終落在了墻邊用以放置裝飾物的寬形矮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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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早禱鐘聲從教皇宮的鐘樓上響起,整個翡冷翠都在這個鐘聲的提示下開始了新的一天,尤裏烏斯穿戴好,在臨近花園的落地窗邊坐下,圓桌上已經放好了簡單的茶點和晨起早茶,一束嬌艷欲滴還墜著晨露的鵝黃百合在水晶花瓶裏舒展著花瓣。

錫蘭紅茶芬芳溫暖的熱氣迎面而來,撫慰了尤裏烏斯的起床氣,他端起描著金邊的瓷杯吹了吹熱氣,啜飲了一口有著“液體黃金”美譽的紅茶,窗外的王後玫瑰開得如火如荼,花匠特意將面對著波提亞家主的這面玻璃的花朵修剪得異常艷麗,並且定期挖掉長勢不那麽好的植株,希望波提亞先生一天的心情不會因為自己的工作而變得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