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迷霧玫瑰(一)

凡人可曾品嘗過這被烈火燒灼的滋味?

在平靜的安眠中,從身體深處湧上來的劇痛,好像火焰一樣炙烤著血肉,無形的鋒利刀刃和鐵錘入侵了最柔軟隱秘的內臟,肆無忌憚地在裏面攪動、敲打,那把火如附骨之疽貪婪地吞吃著甜蜜的血水,要把甘甜的血肉統統擰成爛泥。

好痛啊……

昏沉的大腦被從睡夢中拉扯出來,聽取身體本能的哭嚎。

太痛了……

金發的青年霍然睜開眼睛,色澤剔透宛如水晶的淡紫色瞳孔裏卷著猩紅的恐懼,尚未燃燒殆盡的沒藥香氣氤氳在裝飾華貴的房間裏,這尊奉著地上神國唯一君主的寢室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昔日等候在門口時刻準備服務教皇的執事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他用力抓緊了身上的被子,根根青筋在手背上炸起。

他的執事去哪裏了?守在門口的苦修士們呢?教皇的福音軍團呢?他們本應該在門口時刻恭聽等待他的命令!

腥甜的血大口大口不受控制地從口中湧出,瞬間染紅了淡金色的絲綢被面,極致的痛苦奪走了他發聲和行動的能力,而另一種古怪的預感攫住了他的理智。

被極致的疼痛俘虜的年輕教皇掙紮著去抓放在床頭的匕首,象牙和黃金的冰冷觸感擦著皮膚一帶而過,發青的手指沒能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反而在胡亂摸索中將它帶下了櫃子,這件由亞述女王在他加冕典禮上敬獻的寶物便落進了厚厚的羊絨毯裏。

氣管裏爭相上湧的血和空氣擠占著狹小的賽道,因為窒息,他眼前的場景已經開始昏暗,懷抱著聖嬰的聖母顯得冷冷的,站立在角落裏,低著頭,悲憫慈愛的視線陰冷冷凝視床上垂死掙紮的人。

一雙靴子停在了他的視線裏,冰冷的手粗暴地捏起了他的下巴,燭光被風卷過,搖曳著熄滅,在光暗交錯的昏黃裏,他仿佛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他應當見過的臉。

他在劇痛中奮力思索記憶的碎片,然而冰冷的刀刃先一步穿透了他的胸口,捂住口鼻的手也一並堵住了年輕教皇最後的哀鳴。

“教歷1084年,教皇西斯廷一世病故,固守愚舊的無為者西斯廷一世,能死於新時代將臨的夜晚前,是主對他最後的恩典。”

羽毛筆在羊皮紙上書寫下一串流暢的字跡,代表著歷史對這個死去的可憐人發表了最後的審判。

無人能聽見死去靈魂的嚎哭,時代的洪流挾裹著命運前進,將這樁無人關注的謀殺案埋入了歷史的塵埃裏。

但或許命運總會有所疏漏,在女神步履匆匆的裙裾下,死去的拉斐爾·加西亞睜開了眼睛。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被利刃穿透心口的冰冷上,喉管裏似乎也在湧動著嘔吐不盡的血,耳邊卻盤旋著恢弘的管風琴聲,被孩童們放飛的白鴿嘴裏銜著月桂樹葉,入目的色彩是祭披上猩紅燦金交錯的花紋,以及其下雪白的法衣。

民眾熱烈的歡呼簇擁著他的車駕,數不清的雪白花朵被他們舉過頭頂,當金色的馬車經過他們時,人群便如同倒伏的麥子一樣跪下,虔誠地向上張開雙手,向新教皇獻上最虔誠的信仰。

拉斐爾轉過臉,梳在冠冕下的金發被冷汗打濕,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他的視野裏還是一片窒息帶來的昏暗模糊,但本能比理智更快一步,長久作為教皇接見民眾的習慣讓他露出了無懈可擊的微笑,而在他微笑的這一瞬間,民眾們發出了更加熱情的歡呼。

“——西斯廷!”

他們在歡呼他的尊號,這是多麽熟悉的場景。

只是一個眨眼,他從血腥恐怖的謀殺中,回到了幾年前,加冕教皇的那一天。

西斯廷一世,或者說拉斐爾·加西亞,擁有著在歷任教皇中都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年輕和美貌,以二十二歲的年紀獲得了教會這至高無上的權柄,縱橫遼闊大陸十數個國家的信仰權杖被送入了他手心,上億的信徒從此將他的名字虔誠地刻入心底,每日為他祈禱人世的安樂。

——他仁慈、善良、篤信,踐行著教會的宗旨,如同愛護自己的兒女一般庇佑著他的子民們,讓流離失所的人們得以在教會的旗幟下棲息,讓孱弱的聖地翡冷翠得以在幾個劍拔弩張的強大帝國中苟延殘喘,他們贊譽他是有史以來最為正直博學的教皇,是教廷裏當之無愧的雪白明珠。

一切鮮花和贊美爭先恐後地湧向年輕的教皇,他如同行走在人間的聖人,所到之處都是光明和希望。

如果他沒有被謀殺在五年後的一個深夜,如果他未曾看見史書對他刻薄殘忍的評價,如果他不曾知曉他的死亡對所有人來說都不值一提——

真實的過往和虛幻的現實交錯,幻覺般的劇痛還殘留在神經中,金發紫瞳的教皇對車駕邊的民眾揮了揮手,臉上的笑容猶如一張堅硬的面具,擋住了不自覺抽搐緊繃的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