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溫絮白的朋友們時間有限, 並不能在這種地方耽擱太久。

他們必須要在十二點前趕到,必須趕在第一時間全員到齊替Cypress慶祝生日,嚇那個總是不想給人添麻煩的Cypress一跳。

這是不能更改、也不能出任何差錯的計劃。

他們聯系了二十四小時的海灘救生熱線, 轉而去附近仍在營業的酒吧打聽。

因為實在無法把那張紙從這個渾渾噩噩、仿佛行屍走肉的自溺者手中抽走, 所以他們也就不再浪費時間, 就這麽把紙條留下。

不是非得用一張紙才能記住小公寓的地址, 那是“奔向新生活計劃群”齊心協力鍛造的呼神護衛。它的任務本該是駐守在海邊, 忠誠地替一個好人驅散全部陰霾,守住即將奔赴的新生活。

觸手可及的、嶄新的、徹底自由和完全幸福的新生活。

只差一點,他們就陪Cypress走到了。

“為什麽要尋死覓活?”臨走時, 有人回頭掃了一眼,低聲說, “有的人想活……還活不成。”

這話的音量並不高,說出來,就被海風吹散。

海灘的救生員來得很快。

在了解情況後, 這些人就想將裴陌送去附近醫院, 做基本的身體檢查和心理疏導。

“我不需要……我沒有要尋死。”裴陌的視線冷沉下來, “只是個意外。”

他的嗓音極為嘶啞,像是那些海水並未被完全控出, 而是被慢慢灼烤成了細小的鹽粒,仍然刺痛著蟄在喉嚨裏。

裴陌絕不會去醫院, 更不可能任憑什麽心理疏導來治療他, 他還要這個幻覺繼續, 他還沒見那個冒牌貨回來。

他要一直在這等, 等那個該死的、該千刀萬剮的冒牌貨回來。

然後……他要問, 為什麽不一直陪著溫絮白。

為什麽不寸步不離地守著溫絮白,為什麽讓溫絮白一個人度過最後的時間。

難道溫絮白這樣一個人死去, 不會覺得難過?

難道就只是為了逃避,不敢面對那個遲早會奪走一切的慘烈終局?

只不過是為了這種愚蠢的理由,就把溫絮白一個人留下。做出這種事的人,該挫骨揚灰,死無葬身之地……

“你在……問誰?”他耳旁的聲音忽然響起來。

裴陌的念頭被鎖住。

他的視線空洞,動作極為僵硬,冰冷的手指痙攣著攥緊,直到那張紙幾乎被揉碎。

他盯著救生員,仿佛對方說了什麽極為可怖的話。

救生員壯著膽子,瞄了他兩眼,又飛快補了一句:“你——在問誰啊……”

救生員只是見他喃喃自語、神情激烈,不自覺地緊張,才會忍不住這麽詢問——畢竟這地方的確常有鬧鬼的傳說,以至於這片沿海的不少人還信這些,信夜半鬼門開,信惡人將遭厲鬼索命。

這只是一句相當普通的提問,沒有任何其他的含義,沒有隱喻、沒有反諷,實在非常簡單和直白。

……然後這句問話仿佛將什麽當量恐怖的炸藥引燃,又像是輕飄飄落下最後一根稻草,於是粉飾太平的光鮮大廈瞬間崩解,轟然坍塌、灰飛煙滅。

裴陌的臉色驟然慘白,身體劇烈搖晃,崩塌的羸弱稻草仿佛是他的骨頭。

他恍惚著踉蹌後退,甚至嘗到充斥喉嚨的血腥氣。

在問誰?

在……問誰?

把溫絮白一個人丟下的是誰,讓溫絮白一個人死掉的,是誰?

用面目可憎、醜陋至極的自私鞭笞溫絮白,挫骨揚灰都沒用的惡徒究竟是誰……

……裴陌終於想通他是在這等什麽。

他等在這,六神無主、焦灼不安,把腳釘在這片礁石裏,是在等那個冒牌貨買酒回來。

或者是隨便什麽孤魂野鬼,來個什麽東西,然後弄死他。最好七竅流血開膛破肚,最好不得好死,最好下地獄。

他該死,十年前就該死,遇到溫絮白——遇到溫絮白的前一天就該死。

該千刀萬剮地死透。

如果是這樣,溫絮白就不會被無妄之災困住一生。

哪怕生了重病、哪怕被這場病殘酷地打亂了全部的人生軌跡,溫絮白也是溫絮白,能活得透徹漂亮。

比任何人都堅強,沒被這場病毀掉的溫絮白……被他用十余年的光景,日夜不休鑿去血肉。

溫絮白終於被毀得徹底和幹凈。

幹凈到只剩一抔薄土、一方新墳。

救生員看著他忽然視線渙散、面無血色,失魂一樣不停往海裏退,更覺緊張:“不要動!別再走了——你的位置很危險!”

這裏的海灘有暗流和鋒利礁石,不熟悉的人輕則被礁石劃爛腿腳,重則直接叫暗流卷進海底,連屍骨也未必找得到。

一聲唿哨,幾個精壯救生員撲上去,將裴陌按進海水死死壓住。

救人要緊,他們顧不上更多,只能暫時任憑這個自溺者劇烈掙紮、被礁石劃得破爛狼狽,先把人強行拖回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