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章 醉朱顏(第4/11頁)

就像是為了回應這句話——從被他接觸到的地方開始,葡萄樹的樹身開始萎敗下去,皺縮為灰白幹枯的顏色。綠葉凋零,從空中掉落,藤蔓成為焦黑的碎片。他驚訝地後退,接著撲過去,似乎想要再抓住什麽——只有一根綠色的藤條。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的話,旁邊一扇門吱呀一聲就開了,出來個腰肢臃腫的老婦人,手裏拎著只瓦罐。藺長生立刻調換了表情,露出最熱情的笑容要上前去打招呼。老婦人一看見他就跟見了鬼一樣,連連後退,將那扇門在他鼻尖砰地一聲磕上了。

然而它在他的手心轉眼便化成了灰燼。

“有人能住在這裏?”藺長生張口結舌。

“為什麽你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出生?大兇之人,又偏偏是極陰之體!”記憶裏,那個小個子的老頭伸出一根冷硬的手指,戳著他的頭,手中的龜甲中轉動著銅錢。“我的卦象顯示得一清二楚:所有親近你的人都會被你連累,所有被你觸碰過的美好之物,都會枯萎。還不僅如此,不僅如此!”

灰撲撲的小鎮趴在地平線上,就像是被人揉皺了又扔下的幾團抹布。褪了色的酒旗無精打采地垂著,下面的屋頂漏著個鬥大的窟窿,生出了一尺來高的芨芨草。所有人家都屋門緊閉,有的甚至被黃沙掩埋了一半,窗戶紙都破了,呼呼地往裏面灌著風。

他低下頭,湊在他的耳邊。”你還會回來,你會殺掉我們所有人,燒毀鳴沙鎮!”

第六天的早上,他們終於進入了鳴沙鎮。

就是這句話,讓霍依然逃了足足四年。他曾經以為,只要自己終身不再踏入沙漠,這詛咒一般的預言就不會成真。

霍依然朝他扯了扯嘴角,並沒有過來接。

“可你還是回來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說。

“但醉朱顏真的是好酒!”藺長生又振作起來,“那葡萄樹在沙漠當中,靠著一點點水源活下來,它見過沙漠裏絢爛的落日,也被清晨的微風吹拂過。你只需要喝一口,四肢百骸都放松了,就能看見這一切——這是它最美好的回憶。”他抱著酒囊,表情虔誠,“不僅如此,還有你自己最美好的回憶——你走過的山,看過的水,全都在這一口酒裏面。”

霍依然回頭,毫不意外地發現鎮長的小女兒坐在已經枯萎的葡萄藤上,懷裏緊緊地抱著那面鏡子。

“我早猜到了。”霍依然還是面無表情。

“小星星,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其實,也不完全是啦……”藺長生苦笑著承認,自己根本就沒有見過姑娘的臉,就只聽過她的歌聲,找了這麽久都沒有下落,也不知道去哪裏才能找到。

“我在等你。”小女孩開口,發出的卻是陰冷的男聲,“就為了一個虛無飄渺的卦象,鳴沙鎮的人們便將你逼入了沙漠,要置你於死地——你難道一點也不想復仇?”

“這不是你留給心愛的姑娘的麽?”

霍依然艱難地開合著手掌,喃喃道:“復仇?”

藺長生眼看著他的黑眼圈一日重過一日,內心充滿愧疚,把懷裏的酒囊拿了出來遞給他。

“沒錯,沒錯。”小女孩咧開嘴笑起來,露出滿口細密的牙齒。她索性跳下了樹,來到了霍依然身邊,擡頭看著他。“既然是命中注定,又何必苦苦壓抑?只需要解開你重劍上的封印——”

藺長生平素嬌貴慣了,如何習慣得了幕天席地,夜裏常常輾轉反側。可霍依然比他睡得還要少:無論藺長生何時睜開眼睛,都能看見端坐在篝火旁邊的黑色影子,繃得緊緊地。自從踏入了沙漠,霍依然吃得越來越少,幾乎終日都不發一語,只將那柄重劍死死抱在懷裏不肯撒手。

她忽然捂住胸口,慘叫起來。霍依然已經抓住了白澤鏡,任由它在掌心燒灼著,死死不放,一點一點地將銅鏡捏得變了形。

到達鳴沙鎮之前,霍依然和藺長生在沙漠中一共露宿了五個夜晚。

藺長生也聽到了鎮長女兒的慘叫聲。

那些包圍著他的妙音鳥,因為得到了久未嘗過的醉朱顏的安撫,原本一個個酡紅了臉頰,倒在他的腳邊昏昏欲睡,被這慘叫聲一激,一只接著一只炸開了羽毛,開始亂飛起來。

然後,他就可以按照原本的計劃,獨自一人安靜地去死了。

藺長生在其中跌跌撞撞,只顧著護著臉,也不曉得被抓破了多少處傷口。他平日裏稍微破點兒皮都要嚷嚷半天,此刻心頭一涼,居然立刻就頭昏目眩起來。

“常公子,這樁任務我接了。”霍依然平靜地說,接著朝藺長生轉過頭,“但是,料理完妙音鳥之後,我倆立刻分道揚鑣,從此再無瓜葛。”

雖是如此,他還是聽到了奇異的歌聲,用美妙的女子嗓音,唱著之前小女孩唱過的歌。他身邊的妙音鳥就像是得到了安撫,一只接一只重新落回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