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千齏面(第3/11頁)

她並不記得他的名字,只記得曾為他做過一碗油潑面,將那碗抱在懷中時,如今這張血汙的臉上,曾有過孩子一般的歡欣。在他身後,所有的背嵬騎兵都站立而死,死前面朝北方。

姚世荷遠遠地便望見,父親的貼身衛士守在帥帳之外。

失去的家園。無法歸去的故鄉。

她握緊了那柄橫刀,擡起頭來,梼杌的小眼睛打量了她片刻,忽然就露出了驚慌的神色,開始後退。

“我?我是無夏城天香樓的朱成碧。”蒸汽繚繞,少女的金色獸眼炯炯生光,“某人被請來為金翅鳥瞧病,我不過是順便被拉來夥房當差罷了。”

下一個瞬間,朱成碧高高躍起。梼杌背上的黑刺如暴雨般傾瀉而下,她卻踩著那些黑刺,跳上了梼杌的頸後。

“這滋味,是我娘做的千齏面。”他艱難地說,喉頭上下滾動,接著一抱拳。“敢問尊駕究竟是誰?為何而來?”

梼杌驚慌起來,它全身披掛著黑刺,頸項之上卻只有茸毛覆蓋,不由得連連甩頭,發瘋般地朝四周射著黑刺。可背上的朱成碧卻穩穩地站著,只將手中的橫刀調轉過來,朝它的後頸一插。

她一面念叨一面操作,最後捧出來獻在他面前的,卻是一碗看起來平淡無奇的面條。姚世荷翹了翹嘴角,拿過筷子來隨便嘗了一口,忽然便沉默了,手中的筷子舉了半天,也不知道放下。

刀光閃爍,緊接著是黑如墨汁的血液噴灑出來。梼杌的動作瞬間僵硬了,如同石山崩塌,轟然而倒。

“這碗湯雖然簡單,卻是用後院裏的井水煮的;這面,是今年新收割的小麥;野蔥是自己種的,露水都還未曾洗掉;切成碎末的,是過年時鄰居家腌制的豚肉;最難得的是這菜頭腌制的鹹菜,是令堂親手所做,這滋味獨一無二,除我之外,恐怕無人能仿……”

那血液的腥臭味道讓朱成碧皺了皺眉。她朝一旁跳了下來,順便去尋一路上跟在身後的那只狻猊,一望之下卻大驚失色:狻猊四爪騰雲地浮在半空,背上卻空無一人。

她背對著他,手中便忽然多了案板和剁刀,只聽得篤篤有聲,也不知道在切些什麽。

她只朝旁邊的樹林掃了一眼,便急急地奔了過去,快要靠近的時候,又緩下腳步來。

少女側過臉來,朝他短短一瞥:“贏官人十二歲從軍,生活一向從簡,雖是將帥之子,卻與尋常士兵無異,要我說,一碗用羊肉湯做的河南燴面便可讓贏官人心滿意足。但只是如此,卻遠遠不夠。”

就在她眼前,原本是柳青色的直裰已經被黑刺整個貫穿,正在緩緩染上血色。她像是完全失措了,一時想要拔出那刺,一時又想要去摸那人的臉,急得語調都哽咽著。

“我聽說你承諾外面的士卒,能為他們每個人都做一碗獨一無二的,最適合的面?”姚世荷摸著下巴上的胡茬,“那依你看,什麽樣的面最適合我?”

“湯包……”

“是。我這裏專門有一碗面,是為贏官人備下的。”

“別哭。”眼前的人虛弱地笑著,擡手撫摸她的臉頰,“別哭,很快就不會痛了。”

“它毫無殺氣,我為何要懼?再說,是你請我來的。”

劇痛傳來,是她五百年前曾經被整個貫穿過的傷口,分毫不差地,再度被人持尖利的刀刃刺中。她低頭,見那只手擊碎了胸甲,插入血肉,卻還在攪動著,她體內的骨頭被寸寸割開,只覺得寒冷徹骨。她想喚他的名字,卻只吐出一口血來。

鼎邊忽然多了個梳著雙髻的少女,背對著他,持了只長柄的木勺,在朝鼎內張望。她整個人還沒有鼎高,腳底下還踩了只凳子。

“怎樣,不痛的,對不對?呐,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青年微笑著,將唇湊在她耳邊。

“臨危不懼,不愧是贏官人。”

“麒麟血何在?”

這動作叫姚世荷想起了金翅鳥。年幼時,它也時常像這樣躲在父親身後,趁姚世荷不備,猛地張開翅膀撲過來,做一副要捕獵的樣子,其實不過是將頭在他的肚子上蹭了又蹭。他壯了壯膽,伸手去撓那猛獸的下巴,它起初一驚,接著頗為舒服地閉上了眼睛,瞬間消失不見。

同一個時刻,常青正跪在金翅鳥旁邊。

他再往前去,只聽得頭頂一陣咆哮。帳頂的虛空之中,竟有一張猛獸的臉緩緩現形,寬額飛耳,雙目如炬。他剛要警戒,卻看到它沖自己擠了擠眼睛,接著俯下去,嗅那飄著面香的鍋。

他原本是一路驅動狻猊,跟在朱成碧身後的,但行到一處樹林時,卻望見林間有翅膀形狀的光焰。他猶豫片刻,終究還是讓狻猊降了下去,果然在河道旁的沙地中,尋到了金翅鳥。姚家父子都守在它的身邊,望著它一次一次地想要飛起,卻再度摔了下來,光禿的翅膀上滾滿砂礫,狼狽至極。常青過去將它捧了起來,仔細檢查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