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胡眼蜂(第3/12頁)

魯鷹皺眉,“你可知他殺了你爹?”

短短一日,他殺了一人,巢穴被焚,失去了全部的兄弟。但他現在又擁有了一個。或許並不壞。

徐若虛渾身一顫,卻聽得耳畔響起了常青的聲音:“魯教頭,佛塔前面殺生,恐怕不妥吧?更何況,你也能看出來,那只蜂根本也活不了多久了。”

徐若虛順著看過去,臉上露出了酒窩,拽住他的手“你餓了?我知道哪裏有好吃的,跟我來!”

“玄蜂向來群居,從未有人養活過單獨一只。離了群的蜂會一點點失去全部感官,慢慢死去。你已經養得夠好了,但他的仍然在衰竭,這一點毫無辦法。”

肚裏傳來咕嚕一響。這個時候他才真正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他陷落在一個跟故鄉完全不同的城市中,這裏人群沸騰,充滿陌生的味道和聲音。尤其是眼下這個,從附近一棟掛著圓形燈籠,圓窗上雕著木刻山桃的小樓裏飄來的奇異香氣,簡直令他饑餓難耐。

“……零是我兄弟。”

兄弟?他習慣性地振翅,但眼前這人並無共鳴傳來。他又再疑惑地伸出感官觸碰,但他也毫無反應。不是兄弟,不是他所習慣了的同一個巢裏出來孵化,頭頂著頭,翅膀相交的兄弟。沒有什麽用的人類。他對自己說,而且也不好吃。

“你還當他是兄弟?事到如今,他連一個‘我’字都未能說出。”嬌媚的聲線,說話的人是朱成碧。

“你先救的我。聖人雲:‘四海之內皆~兄~弟~’,我們從此便是兄弟了。”徐若虛搖頭晃腦地念,接著拍著胸脯豪爽地說。

“你可要想好了,他可能永遠都沒有辦法回應你,更別說像個真正的朋友。而且,他眼看就要死了。”她一字一句地重復著,“這個狀態的蜂,還是扔掉比較好。咱們之前商定的事,就此作罷吧。”

但徐若虛忽然出現,將他從那羿師的箭下拖走,還帶著他一路穿過七扭八拐的街道。一旦察覺到身後並無追兵,零就停了下來。即使只有單一的一只腦子,他也知道這是冒險的舉動,“為何?”

零獨自坐在桌前,聽著這些高高低低的言語,隔著墻傳過來。如今他的視野邊緣發黑,越發逼窄,但聽覺依舊敏銳,能聽到徐若虛特有的腳步聲接近,衣襟摩擦作響,聽到他關上房門,過來問他:餓不餓?

無一幸存。他努力消化這個詞的含義。再也沒有族群了,他將永遠困在這個單一的軀殼裏,一旦遭到損毀,就將徹底地死去。這樣的未來讓他眩暈。他還不習慣用單一的腦子來判斷這樣重大的問題,即使有箭頂上額頭,他也絲毫沒有反應。現在死去,或者困在這個軀殼裏一點點死去,有什麽區別?

他沒有答話。徐若虛也不再說話,只自顧自地忙碌,漸漸地傳來鍋中的水沸騰的聲響,他們親手包的胡眼兒蜂被一個接一個地扔到水裏。

但母巢卻被毀了。他越走越近,越發感知到被燒焦的味道,致命的嗆人濃煙,還有早已熄滅的、如今只剩余火閃爍的兄弟們的生命。雖然他完成了任務,卻依舊沒有改變命運。

零的視野裏出現了另一只手——徐若虛將一雙朱紅鑲金的木筷子塞到他的手裏。零很努力地想要握緊它們,但筷子在他指間打滑,最終還是掉落了。他倆一起陷入了沉默,望著他顫抖的手指。

必須找到母巢。只有回到母巢,才能得以休養生息,替換掉這副身體,才能重新擁有無數的眼睛和翅膀,才能理解這種奇特的,令人不安的情緒。

會被拋棄掉。他想著。這是對的,從來都是如此,唯有強者能夠生存,一旦成為殘疾,就不再有用了。但為何他的胸口如此疼痛緊縮,幾乎不能呼吸?

“……零。”說完這個字,他站起來走開了。

他想得出了神,意識到有溫暖的身體靠近,條件反射般地想要後退,嘴裏卻被塞了一只胡眼兒蜂。他細細地品嘗著,一點一點辨識著。

“當然不好吃了!”徐若虛看起來整個都炸毛了,“你誰啊?”

忽然間,他在帶鹽腥味的海水間沉浮,露出頭來望見雪一般冰冷雪白的月光。忽然間,他的脊背上沉積出了山石,長出了樹林,他甚至還做了一個夢,夢到山林之間有人類來往,熙熙攘攘,喧嘩無比。他以前從未嘗過、從未見識過的——世界的味道。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那流出來的鮮血。不知道嘗起來是什麽味道?所以他單膝跪下,擡起他的手背,舔了舔他的血,“……不好吃。”

因為呆在這個人的身邊,所品嘗到的味道。

徐若虛原是打算要摸小猞猁的頭,卻叫了一聲,松開了手。猞猁跳開,威脅性地朝他露了露牙,躥上了房頂。他沉默,看著徐若虛手背上的三道血印。奇特的、如同燜燒的爐火一般綿長的感情又出現了,在他耳邊反復地念著:這是重要的東西,需要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