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人啊,要慢慢地接觸。淩立以大姐身份自居。不過,我了解我這個小老弟,他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

你覺得炳華怎麽樣?淩立往她杯子裏續水時,突然又來這麽一句,讓她防不勝防。因為,蘇晴從沒想過這件事,只能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蘇晴沒說話。心想,他好與不好跟我沒關系。

蘇晴心裏又“咯噔”一下,覺得淩立話裏有話。

淩立也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笑。

我是悄悄地迷上他的,迷上他很長時間,他都不知道。淩立圓圓的臉上露出初戀少女般的笑容。

蘇晴仍不說話。雖然聽清淩立在說什麽,但她腦子老在走神。那兩只枕頭似乎老來糾纏她。她很是一根筋,怎麽也想不通,他不回家,床上為啥要擺兩只枕頭。後來,她自己結婚後,才找到答案。在雙人床上,擺放兩只枕頭,即使一個人睡覺,也意味著期待和預留給你的另一半。自司炳華走後,她仍然沒撤走另一個枕頭。她知道,她可能永遠期待不到另一個人來枕它,把頭靠在它上面,和她並肩躺著,但她心裏永遠沒放棄這種期待。她仍懷著夢想。可在當時,她沒有這種體驗,也體會不到淩立心裏的期待。

蘇晴推算,淩立大概就比自己大個四五歲的樣子。但從她臉上看不像有這麽大。

這時候,她要是拔腿離開就好了,就不會知道後面的事情了。可她沒有,她坐在那裏很舒適的樣子。

淩立心情不錯,一直不停地說他們當年的事情。她說她當年偷偷地唱《紅莓花兒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樹》這些那個年代迷倒了一代人的歌,為這還差點出危險。有一個追求我的小男生,沒達到目的,去學校革委會那裏告我們唱黃色歌曲,搞封資修地下小俱樂部。她說,那一年,她才十七歲。

氣氛有點尷尬,兩個人都感覺到了。淩立把水果盤和冰糕往蘇晴面前推了推,見蘇晴沒動,她自己先撿了一枚青杏放進嘴裏。蘇晴怕酸吃不了。淩立說,有一天,你也會像我一樣愛吃的。蘇晴沒聽懂她的話,說我從小就怕酸。淩立便笑了,說我以前也怕酸,現在卻饞酸的,想吃你們基地食堂裏泡的泡菜,要是知道你來,我就讓你給我帶了。你知道嗎,我懷孕了。

蘇晴輕吟一聲。這讓她想起前不久的一個夜晚。那個晚上,月亮出奇的圓潤,隔著窗簾都能感覺到它的清澈、明媚,這樣的夜,怎麽能躺在床上呢?她就起來去外面散步,沿著門口清晰的像鋪了一條綢緞帶的小路朝前走,突然間,她聽見清越如水的簫聲從高高的山坡往下飄。蘇晴想,這是誰?為什麽這麽晚不睡覺?他和我一樣被月光撩撥得睡不著嗎?那一個個時而起時而落時而又跳躍的音符,很難聽得出吹簫的人憂愁還是高興,她很想隨著那簫聲去找吹簫的人問一問。可她沒有,只是慢慢地往前走,讓簫聲像月亮旁絲絲縷縷的浮雲一樣,環繞在她的身邊。這之前,她一直不知道那晚上吹簫的人是誰。沒想到,在這裏找到答案。

是嗎?蘇晴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大的一驚,只感覺頭皮麻了一下,像挨了一棍子,把她心裏的東西,也一棍子打扁了。好在她沒完全失去理性,還記得恭喜淩立要當媽媽了。但恭喜完後,馬上又憎恨自己的虛偽,自己的言不由衷,恨不得把胃裏的東西全吐出來。她真的覺得胃裏一陣陣地不舒服,像中暑一樣,冷汗又開始往出冒,看淩立的影子,都是虛的,覺得自己兩只鼻孔火燒一般。淩立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強忍著,說沒有啊!可能是吃了冰糕,胃有點不舒服。淩立又問要不要吃點藥。她說不用不用我該走了。她從那房子走出來的時候,很恍惚,也很憂傷,腦子裏塞滿了淩立的一句話:“我懷孕了。”而她的視線早離開淩立了,可仍覺得還盯在淩立的肚子上,沒拔出來。她看到的也不是什麽寶寶,而是一枚釘子,是板上釘釘的那枚釘子。如果以前還抱著一線希望的話,那麽,它在淩立宣布懷孕的這一刻徹底地破滅了。他們有了愛情的結晶,淩立要為他生孩子,生一個他們倆的寶寶……淩立要當媽媽,他自然要當爸爸。爸爸!媽媽!蘇晴仿佛是第一次明白一個人要當爸爸意味著什麽。

淩立很自然地講起了他們上大學時的情景。他們都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經常在一起活動。邑龍會拉手風琴,私下裏偷偷地拉《馬刀進行曲》、《花兒與少年》;炳華會吹簫,《蘇武牧羊》被他吹得極其傷感。

但蘇晴不願相信,她寧可相信,這是淩立在騙她……可她知道,淩立沒騙她。淩立確實懷了寶寶……她不知道是嫉妒還是羨慕淩立。她說不清楚,也許兩者並存,互相推擠,把她心裏一堆復復雜雜的東西推擠著,比來之前更亂更堵更難清理。她都不知道怎麽走出那個家的,淩立送沒送她,又對她說了些什麽,她全記不得了。她迷迷糊糊的,以至於下車後,怎麽回家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