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因為是第一次在如此高的海拔露營, 商明寶睡得並不好,太陽穴和後腦勺又開始鈍痛。覺得睡了漫長的一覺,睜開眼後卻發現月至中空, 才不過午夜。

如此復睡復醒, 直到清早時被紮西悠揚的吆喝聲喚醒。

商明寶摘下耳塞和眼罩,才發現身邊睡袋已空。她躺了一會兒後,翻身坐起,將衣服一件件穿上。

內帳門已被向斐然卷起,商明寶拉下外帳的拉鏈, 將身體探了出去——如此不設防地,這世界的畫面讓她吃了一驚。

朝日還未爬過山肩照到這裏, 空曠的谷地被天的亮色塗抹, 清晨獨有的藍彌漫在山體, 白色凝霜覆蓋草尖與嶙峋巖石。第一口呼吸到氣息是極其凜冽的,幾乎要凍傷脆弱的鼻腔, 在青草味的潮濕中,自木屋冒出的柴火味宛如香水中凸顯的後調。

明黃色的帳篷門在微風中蕩過商明寶目不轉睛的雙眼。

這裏不聞鳥鳴,天地間只余紮西悠長的吆喝, 是藏語,商明寶聽不懂。她跪在帳篷門間, 像只冒頭的地鼠,問紮西:“你在唱什麽?”

紮西“嘢”了一聲, 這小姑娘, 還以為他在唱山歌。

“達魯丟了,我在叫它!”紮西扯著嗓子回。

商明寶吃了一驚, 為那頭小騾子緊張起來,連忙蹬進登山靴, 一邊走一邊勾上鞋後跟,問:“是不是被野獸叼走了?”

“哦,不是。”紮西認真解釋,“是貪吃跑遠了。”

商明寶:“……”

工作帳篷裏,暖風機的運轉聲嗡嗡,烘著標本夾。她鉆進去,果然看見向斐然在蛋卷桌上提筆寫著什麽,鼻梁上架著眼鏡。

“醒了?”又寫了兩行後,向斐然才放下筆,擡眸望向她。

早上風冷,最是容易被吹頭痛的時刻,他把自己的冷帽給商明寶戴上,“昨晚上睡得怎麽樣?”

商明寶搖搖頭,“醒了好幾次,頭好痛。”

她說完,趴下身,從背後圈抱住向斐然的脖子。還沒刷牙,便只在他臉側親了一下。

向斐然僵了一下,剛剛還提筆寫字的手此刻指節蜷著,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辦。

從沒想過,在野外工作的清晨,有一天會以這樣的方式開啟。

隔了一會,他才將掌心貼上商明寶的手臂,似乎很淡然地說:“過來,我給你按按。”

商明寶在他旁邊的戶外折疊椅上坐下,兩手揣在衣兜裏,背對向他。向斐然的指腹揉按上頸後.穴位時,她頭皮一麻,貓似地哼喚了一聲。按著按著,向斐然一手橫過她腰間,一手攬她肩,將她抱進懷裏。

他臉埋在商明寶的頸窩。這裏該有一句“我愛你”的,但他沒說話,而是就這樣無聲地抱了她很久,直到達魯的鈴鐺聲穿過曠野重返。

今天的行程很短,只有三公裏,但采集任務卻很重,走的都是野路——或者說幹脆便沒有路。

商明寶拍照越來越得心應手,效率和出片質量都比昨天有很大長進。她不僅記錄向斐然要求她拍攝的植物,也拍攝自己感興趣的。

當晚,在整理標本的向斐然的身邊,她在筆記本上寫下今天的植物:紫苑,高山大戟,高山豆,圓穗蓼,刺葉高山櫟,灰背杜鵑,小葉栒子、腺毛唐松草,星狀雪兔子,小葉金露梅,肋柱花。

太多了。

她一一對應照片,志向並不在於要記得入眼的一切,而只記錄自己喜歡的植物。

“終於見到了第一株龍膽科的植物,奇怪的名字:肋柱花,但3月還不是它的花期。從斐然哥哥的相冊裏看到了它開花的樣子,低飽和的藍紫色,深藍色的縱脈紋比畫家的線條更流暢。”

“腺毛唐松草,有一股亭亭玉立的可愛,每一棵都很認真地長在巖石和山坡下。”

“星狀雪兔子(未開花),從斐然哥哥的相冊裏得知是紫紅色的伏地蓮座,在草甸裏美麗潦草且張牙舞爪。”

“小葉栒子(未開花),蓬勃的枝條與小葉和巖石相得益彰。原來早就在庭院裏跟它見過。”

“小葉金露梅(未開花),黃色的五瓣圓花,好標準,標準得像每一個小朋友會畫下的人生中的第一朵花。”

……

這些生長在高山上的植物,往往低矮或幹脆貼地生長,為了詳實地記錄下它們的細節,手持微距鏡頭的商明寶由站立至蹲下,由蹲下至匍匐,由匍匐到趴下。

近一點,再近一點。

看到花瓣上的絨毛,看到葉緣上的鋸齒,看到花粉的蓬松或黏稠。

因為頭痛,也曾感到目眩恍惚,只好就地翻倒躺下,從亭亭玉立、只有十公分高的唐松草的視野看到天空、樹木與飛鳥。

一輩子的小矮子,還長這麽認真。有無羨慕過頭頂那些冷杉與松柏的巍峨呢?但是與地錢、苔蘚、菌類作伴的風景,它卻比冷杉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