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公子弼心有決策,卻未表現於外。

他放下竹簡,看向對面的楚使,正色道:“事關重大,非一夕能決。君暫去歇息,待明日宣於朝會,氏族共議再予回答。”

軍情如火,刻不容緩。

楚使擔憂戰事,心中萬分焦急,卻不能明言催促。

公子弼明擺著拖延,給出的理由卻無可挑剔,完全合情合理。

萬般無奈之下,楚使只能壓下心頭焦躁,聽從對方的安排,暫離齊侯宮,下榻城中驛坊。

殿門開啟又關閉,腳步聲逐漸遠去。

齊相匡斌目送楚使離開,視線移回上方,見公子弼又拿起竹簡,心中有所猜測,遂道:“出兵與否,公子可有決斷?”

“楚人狡詐,但有一事沒說錯,晉侯野心勃勃,有問鼎之心。償其大欲,必征戰四方,殺伐不斷。今楚晉爭鋒,萬乘相抵,刀鋒匹敵,初戰至關重要。不能勝必士氣大跌,久戰不利,乃至引發國內動蕩。”公子弼放下竹簡,指尖擦過落在末尾的印章,扭曲的獸紋環繞楚字,象征一國之君。

“公子有意出兵?”雖是疑問的語氣,齊相心中已有答案。

戰鼓尚未敲響,態勢已然明朗。

晉楚相爭,若是兩敗俱傷,則對齊大為有利。但晉有了鐵器,且有越國相助,形勢對楚不利,他所期望的局面很難實現。

一旦楚國落敗,楚項不可能全身而退。楚國國力受創,必會傷筋動骨。

屆時越霸南境,晉霸西境,兩國聯合,天下誰人能擋?

齊也不行。

甚者,以齊國的疆土和體量,更會被兩國盯上。

齊相看穿隱憂,公子弼也不例外。他甚至比前者看得更深,思索得更為透徹。

“齊應發兵,然主動在我。”公子弼決定出兵加入這場國戰。但他必須掌握主動,不能遵循楚國的步調,聽從楚項調度。

思及此,他鋪開一張絹,提筆蘸墨在其上勾勒。

筆杆以玉雕琢,鳥翼魚身的圖騰盤繞其上,線條十分精美,在轉動間流動微光。

在公子弼筆下,一幅輿圖迅速成形,躍然紙上。

匡斌靠近細觀,認出中心處是齊國邊境要城丘呂,向西南輻射數地,多是附庸於齊的小國。

其中瀍、淆兩國疆域最大,形似兩柄長勺嵌合,溝通西境,是齊與晉之間的交通要道。

公子弼停下筆,不待墨跡幹涸,手指壓在丘呂城所在,其後緩慢移動,穿過瀍、淆兩國,在晉國邊境重重一點,靜止不動。

“為戰晉國,楚邀齊出兵,未必不想趁機弱齊。從其意,齊退居楚後,非我樂見。”公子弼加重語氣,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此戰關乎晉楚,關乎齊越,更關乎天下。既要戰,必當爭鋒。”

匡斌斟酌片刻,謹慎道:“四國鏖戰,必然攪動天下風雲。上京日漸衰敗,天子不願大權旁落,想必會設法插手。”

“上京?”公子弼嗤笑一聲,對匡斌的擔憂不屑一顧,“今歲大覲,諸侯使臣齊聚上京,天子於饗宴自認過失,威嚴早就所剩無幾。區區一股盜匪,竟然屢剿不絕,任其發展到如今規模,兵備廢弛可見一斑。饗宴當日,諸王子借勢奪權,事雖不成,卻得罪了晉國,更將王室不和昭告於天下。今日的上京城哪還有立都時的威望。若平王泉下有知,怕是會怒極,恨不能手刃後代子孫。”

正如公子弼所言,上京城軍隊廢弛,守城的甲士不堪一擊,任由盜匪來去自如。

城內遍布各國探子,一城之地的小國都能安插耳目,分明被滲透成了篩子。

大覲期間的種種早就傳遍各國,本該被人仰望的天子已然跌落凡塵,成為不折不扣的笑話。

“天下共主本該高高在上。如厲王,縱然暴虐無道,也能存有威懾。現如今?”公子弼冷笑一聲,隨意搖了搖頭,笑容中充滿了輕蔑和鄙夷。

匡斌張了張嘴,擔憂並未完全消失,卻不得不承認公子弼所言在理。

如今的上京城一片烏煙瘴氣,諸王子顯露奪權野心,天子自顧不暇,縱然想要插手諸侯國戰,怕也是有心無力。

公子弼收起冷笑,注意力再一次回到輿圖上,話歸正題:“我決定集結軍隊,出丘呂城,借道瀍、淆兩國奔襲晉邊,再與楚軍匯合。”

“借道?”

“不錯。”公子弼擡頭看向匡斌,燭火的光照在他臉上,焰心映入他的眼底,為漆黑的瞳孔染上一抹亮色,“瀍、淆表面附庸於齊,歲歲入貢,實則暗結吳、越,與魏國也有聯絡。此次借道伐晉,順則許其繼續入貢,不然就滅兩國,收其疆土。”

“公子,此舉不義。”匡斌皺眉說道。

“大爭之世,不義之戰比比皆是。變則強,強則生。不變則弱,弱必亡。齊有君子之名,然自襄公以下,國君、宗室、氏族,何來君子?不過沽名釣譽,觍顏自稱。”公子弼不諱言齊國現狀,將最真實的一面揭露開,坦言種種虛偽,包括他自己在內,“既非君子,何必囿於名聲。況此次出兵利益居先,又有什麽大義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