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入夜,王宮內燈火輝煌,鼓樂齊鳴。

通往宮門的長街上,一輛又一輛馬車闖過夜色,在月光下接踵而至。

高大的車輪壓過土路,兩旁甲士手持火把,火光在行進間跳躍撕扯,沿著長街拖曳成數條明亮的光帶。

隊伍抵達宮門前,早有宮奴在一旁等候。

見車廂門開啟,身著短衣的奴隸迅速匍匐到車前,熟練地躬身在地,充作下車的腳踏。

上京貴族習以為常,踩著奴隸的背走下車轅,同相熟之人見禮,談笑風生進入宮門。

“今夜饗宴,各國使臣齊至。”

“晉使雍檀前曾當殿質問天子,令執政啞口無言。”

“未知今日又將如何。”

貴族們壓低聲音,興致勃勃談論,絲毫不為即將到來的風雨擔憂。天子威嚴喪失與否,好似壓根與己無幹。

有人看到執政的馬車,立即出聲提醒:“慎言,執政已至。”

這句提醒相當及時,議論聲戛然而止,人群中頓時一靜。

一輛金傘馬車行至宮門前,執政步下車轅,站定後掃視眾人。目光越過上京貴族和幾名諸侯國使臣,鎖定慢一步抵達的晉使隊伍。

晉、越兩國的使臣聯袂而來。

兩輛車俱為三馬牽引,車奴高大強壯,膂力驚人,能單臂控制奔馳的戰馬。

車身雕刻圖騰,車傘鑲金飾玉,盡顯奢華。

雍檀和淳於起先後走出車廂,見到匍匐在地的奴隸,兩人的動作別無二致,從車轅一躍而下,避開奴隸穩穩落地。袖擺落下時,恰好垂掛在奴隸眼前。

見到這一幕,上京貴族面現譏諷,暗中嘲笑大國氏族不識禮儀。懾於兩國強勢,只敢背後擠眉弄眼,無一人敢當面口出諷言。

執政卻是神情凝重。

與旁人不同,通過方才一幕,他看到的是晉越兩國盟約穩固,使臣共進退,甚至不需要商議。

“大國為盟,休戚與共。惡其一,則腹背受敵。危矣。”

壓下心中苦澀,執政收回視線,先一步轉過身,踏著樂聲去往大殿。

再是忠心耿耿,也經不住百般消磨。

三番五次被天子猜忌,手中的權力被逐步瓜分,滿腔熱血也會冷卻,直至陷入冰點。

執政沉默向前,迥異於三五成群的貴族,身旁竟無一人,身影竟有幾分寥落。

雍檀擡眸看向他,回想之前來上京時的場景,從這名老人身上清晰感知到頹然。

榮耀湮滅在歲月中,失去昔日光華。掌權者不能興利除弊,發憤圖強,權威將如流沙滑出指縫,再也無法挽留。

正如這座巍峨的雄城,已然是日薄西山,回天乏術。

一陣馬蹄聲傳來,打斷雍檀的思緒。

他回過頭,見楚、齊兩國使臣的馬車前後抵達。兩國有歷城之盟,使臣結伴赴宴,和晉越一般無二。

四人在宮門前相遇,互相疊手問候,表現得彬彬有禮。直起身時,都是面帶笑容,笑意卻不達眼底。

周圍使臣無一出聲,更不敢上前打擾,唯恐觸到黴頭被殃及池魚。

大國使臣兩兩並肩,對面而立,氣氛劍拔弩張。周圍人心中惴惴,皆是默不作聲,輕易不敢言語。

四人站在宮門前,恰好攔住入宮之路。此舉有違禮儀,虎賁本該出聲提醒。但在這一刻,肅殺充斥在空氣中,虎賁不約而同閉上嘴,甚至主動退後半步,集體佯裝無事,將應盡的職責拋到腦後。

虎賁不出面,侍人更不會做出頭椽子。

日前盜匪入城,晉甲大發神威,館舍前血流成河。台階下至今殘留殷紅,足見其兇殘。想保住腦袋最好不要招惹。

天子近侍入驛坊傳旨,越使一言不合奪其性命,宮內不聞不問,一卷草席丟出城外,如同無事發生。

這般裝聾作啞,連問一句都不曾,怎不令人寒心。

侍人緣何丟掉性命?

歸根結底是奉天子旨意。否則怎敢越過晉使傳旨,當面挑釁大國氏族。

結果落得死不瞑目,屍體被丟出城外,連個像樣的墳冢都沒有。

宮內侍婢兔死狐悲,自那以後再無半分效死之心,言行謹小慎微,一切只為自保。

雍檀四人擋在宮門前,虎賁不出聲,侍人躲到一旁,以至於各國使臣停步不前。

待貴族們走遠,宮道變得空空蕩蕩。

禮樂聲流淌,本是恢弘的韻律,入耳卻顯得空洞,不復盛音。

樂聲持續良久,宮道盡頭傳來腳步聲。

一名侍人疾行而來,奉天子旨意前來查看,探究為何使臣遲遲不至。

侍人一路小跑,喘息未定。看到宮門處的情形,下意識停下腳步,心中滿是躊躇。

“這要如何回稟?”

就在他遲疑不定時,雍檀幾人終於有了動作。

四人冷睨對面,其後一甩袖擺,前後跨過宮門踏上宮道,大步向樂聲傳來處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