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馬車穿過城內,雨水打在車廂上,噼啪聲不絕於耳。

緊閉的車窗掀起一道縫隙,借助些許光亮,花顏看向街旁的建築,剪影逐一掠過眼前。

途經商坊,成排的立木闖入視野。

木頭表面刻滿字跡,經雨水持續沖刷變得醒目。

數個披著蓑衣的身影站在立木旁,縱然是大雨滂沱也不曾擅離職守,堅持站在雨中,直至輪值主事到來。

馬車速度不減,很快越過商坊。

花顏收回手,車窗落下,隔絕車外的雨水,也遮去他眼底的復雜。

“晉人。”

花氏世居蜀地,家族發跡於前朝,蜀侯未分封時,蜀人知花氏而不知國君。相同的情形持續近三百年,直至蜀桓公在位,花氏卷入謀逆大案,遭遇沉重打擊,家族聲勢一落千丈,再無法同國君分庭抗禮。

近百年來,花氏一改曾經的囂張跋扈,變得謙遜有禮,行事謹小慎微。

以致於很多人忘記了,漫長的三百年中,他們一度壓制蜀侯,在朝堂中的地位難以撼動,近乎是說一不二。

雨越來越大,距離宮門漸近,引路的車輛開始減速,花顏也從沉思中轉醒。

馬車緩慢停住,一道身影出現在車廂外。

馬塘撐傘立在車前,開口請花顏下車。遵照國君旨意,他親自為花顏引路,帶他前往正殿。

“抵宮門,請使君移步。”

花顏推開車門,彎腰走出車廂。忽遇斜風襲來,長袍下擺和肩頭瞬間被打濕。

涼意覆上臉頰,視線被雨水遮擋,他擡袖拂去水珠,看向敞開的宮門,心跳驟然加快。忐忑的情緒在胸中翻滾湧動,不安持續攀升。

“君上召見,不宜拖延。”馬塘出聲提醒。

花顏皺了下眉,沒有開口說話。

他鎮定心神,勉強壓下不安的情緒,利落走下車轅。站定在車前時,履底被浸濕,染上一抹暗色。

雨傘移至頭頂,遮擋冰冷的雨水。

侍人夾道而行,前方兩人平舉提燈。仰賴精巧的燈罩,雨水不斷落下,燈火始終未滅,凝聚成兩團明亮的橘紅。

隨從被留在宮外,花顏獨自進入宮門,手捧國書踏上宮道。

沿途遇上一隊侍人,行走時目不斜視,側身時的動作一般無二,好似用尺子測量,難免令他側目。

通向正殿的宮道雕刻兇獸,雨水沖刷而過,石面光滑反射微光,獸形栩栩如生,紋路纖毫畢現,圖案愈發猙獰可怖。

行至丹陛前,侍人停下腳步,分兩側佇立。

馬塘引領花顏登上台階,在廊下稍候:“使君稍待。”

花顏曾任蜀國行人,還曾往上京入覲,對參見國君的流程一清二楚。

馬塘進入正殿後,他耐心等候,卻遲遲未見殿內宣召。焦躁和忐忑交替攀升,他揣測晉侯的態度,想到某種答案,更覺惶惶不安。

暴雨傾盆,雨幕連成一片,地面繚繞水汽,似煙霧蒸騰。

倏而有閃電砸落,雷聲炸響,聲音仿佛就在耳邊,令他悚然一驚。

漸漸地,花顏額頭沁出冷汗,汗珠滑過臉頰,一滴接一滴墜落地面。手中國書似有千鈞,變得越來越重,他幾乎要捧不住。

就在這時,廊下出現兩道身影,面孔似曾相識,吸引花顏的注意。

“鬥圩?”

認出其中一人,花顏瞳孔驟然緊縮。

不待他細想,吱嘎一聲,殿門敞開。

馬塘從門內走出,對花顏道:“君上召見,使君請。”

無論心中如何想,也無論是否情願,花顏必須鎮定情緒,邁步進入殿內。

他的動作略顯僵硬,樣子踧踖不安。捧著國書的手平舉在身前,一路低著頭,始終不曾擡眼。

行至大殿內,冷意被驅散,暖意包裹周身。清香徐徐襲來,縈繞在他的鼻端。

腳下踏著青石,光可鑒人。

兩旁對立圓柱,柱下矗立精美的銅燈,皆有半人高。半數燃燒燈芯,跳躍明亮的火光,半數伸展出金色燈盤,盤心托起夜明珠,浮光同火色相映,溫潤中透出些許清冷。

殿內有微風刮過,帶動火光搖曳。

花顏在大殿中央停步,謹慎擡起頭,目及前方的台階,以及台階上高低錯落的燈盞。

台階頂端有一張大案,案後是國君寶座。

玉冠玄服的晉國國君正身危坐,年齡不及弱冠,臉色略有些蒼白,看不出半點傳言中的霸道跋扈,分明是一溫和俊秀的少年。

漆金屏風在他背後展開,上面的圖案既非兇獸也非猛禽,而是大團綻放的牡丹。

繁花似錦,爭奇鬥艷。

濃烈的色彩充斥眼簾,肅穆的玄色愈發醒目,堪比利刃出竅,刺痛觀者的雙眼。

漆黑的雙眸看過來,恐怖的壓力陡然降下。煞氣彌漫在殿內,仿佛有血腥氣無盡擴散。

花顏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匆忙低下頭,平舉雙臂俯身,緊繃道:“蜀上大夫花顏,參見君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