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無一人反對?”

聽完繆良的講述,國太夫人吃驚不小。

她停下寫到一半的奏疏,凝視竹簡上的文字陷入沉思。

軍功爵,無功一代而絕。

舊封襲三代,子孫無功奪爵。

推崇選賢任能,無才德之人罷黜,有能之人授官。

此三項皆打破舊制,功在社稷卻動搖氏族根基。一旦實行全國,則國人能得爵,庶人可為官,氏族沿襲四百年的官爵世祿將被徹底推倒。

氏族中竟無一人提出異議,反而交口稱贊?

國太夫人神情恍惚,委實是想不通。

殿外大雨如注,閃電爬過天空,不時有雷聲炸裂。殿內清香縈繞,人俑狀的銅燈矗立在屏風前,於台階上高低錯落,燈盤中閃爍明光。

國太夫人凝神思考,良久不發一言。

繆良垂手恭立在階下,眼觀鼻鼻觀心,長時間一動不動,也未出只言片語。

殿內的滴漏發出輕音,水珠濺落蕩起波紋。

響聲喚醒國太夫人,她側頭看向隔窗,正遇雨珠擊打窗扇,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

“繆良。”

“仆在。”

“你如何看?”

“仆不敢評議君上之法,鬥膽猜測朝堂諸君未必是首肯心折,應是看清形勢,別無選擇。”

“別無選擇?”國太夫人細細品味這四個字,設身處地去想,忽然間茅塞頓開,“你是說畏懼君侯?”

繆良謹慎擡頭,見國太夫人神色平靜,暗中松了一口氣。

他也是剛剛想明白,大致琢磨出氏族的立場。

今上不同先君,凡事雷厲風行,從不心慈手軟。

有狐氏聚眾謀反,便屠家滅族,主謀車裂,余者盡絞。鄭侯困先君,便發兵滅鄭,將鄭地納入版圖。

氏族需要制衡,先君從內部著手,扶持新氏族對抗勛舊。今上卻另辟蹊徑,建新軍,在軍中拔擢國人,啟用庶人,牢牢掌控軍權人心。

氏族並不愚鈍,必然看清其中用意。

無奈國君心思縝密,行事毫無破綻,在國內聲望日勝一日,他們又能如何?

對抗國人?

鎮壓庶人?

當真敢這麽做,無疑是自絕於晉。

繆良越想越是透徹,面對國太夫人的詢問,他沒有絲毫隱瞞,原原本本道出心中所想,斟字酌句組織語言,說得一清二楚。

“國君無道,國人逐之,勒石以銘,證為義舉。氏族叛亂,君上勁力摧之,鄭國犯晉威,君上一戰滅之,國人莫不敬服,贊有英主,必重現烈公之治。”繆良微垂視線,盯著袖擺上的花紋,回想林珩掌權以來的變化,心中不無感慨。

“君上建新軍,召庶人從軍,即能收攬人心。昨日入軍營宣軍功爵,國人欣喜若狂,更是人心所向。氏族為溪,則國人是江河,庶人如海。君上威望盛隆,攥人心於股掌之間,朝堂諸君非耳聾眼盲,勢必能看得清楚明白,自然也會有所取舍。”

話至此,繆良沒有繼續向下說,國太夫人已能猜出未盡之言。

“溪流之窄,江河之廣闊,海之無垠。”

氏族有能力架空國君,聯合起來與宗室對抗,對手換成數以萬計的國人和庶人,勝算又有幾何?

“仆以為君上在制衡,然策略手段高超。不以氏族為基,實開諸國先河。其足智多謀,雄心萬丈,當世豪傑固多,鮮有能與之並轡。”

繆良所言真心實意,絕非溢美之詞。

國太夫人沉吟許久,抽絲剝繭,徹底看清今日朝堂的本質。

震懾,威服,畏懼,衡量,決斷。

“恐懼。”

兩字出口,國太夫人放松神經,莞爾一笑。

幽公需要在勛舊和新氏族之間制衡,鮮見屠家滅族拿氏族開刀。

林珩則不然。他是踏著鮮血和人命登上君位,時至今日,朝堂中的新氏族少去半數,誰也無法保證自己不會是下一個。

或許他也正在期待。

“勛舊。”

國太夫人托起衣袖,指尖擦過袖口的花紋,染著蔻丹的指甲輕輕滑過,似同暗紅的布料融為一體。

“君上要變法,法場需要染血,單看誰不聰明。”

聯系林珩歸國以來的種種舉措,國太夫人一夕間明悟,得出和智淵相同的結論。

繆良心頭一震,旋即恍然大悟。

難怪!

君上歸國之初就在布局,環環相扣直至今日。

氏族最初看不清,如今必然事事分明。縱然如此,他們也無計可施。不想家族破滅,必然要主動踏上國君鋪好的道路,追隨著晉君的戰車一往無前。

“君上之智浩如煙海。”贊嘆脫口而出,繆良心悅誠服。

“子不肖父,唯肖大父,有過之而無不及。”國太夫人笑意更盛,縱不復二八歲月,仍是姿容絕色艷如桃李。

說話間,殿外傳來人聲,有侍人在門前稟報,朝會結束,群臣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