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夜幕降臨,肅州城頭響起鼓聲。

隆隆鼓音隨風傳出,驚顫如水的月光,震動蒼茫大地。

三鼓之後,軍仆合力推動絞盤,繩索一圈圈纏繞,門軸發出吱嘎聲,厚重的城門逐漸合攏,封閉古老的城池,隔絕內外兩個世界。

平原廣闊,入目盡是荒涼。

城郊邊緣鬼火狐鳴,不時有暗影聚集分散,綠光忽明忽滅,狼嚎聲此起彼伏。

夜梟振翅無聲,逆風飛向城池。瞬息劃過天際,遮擋住明亮的月色。

越過旗幟林立的城墻,飛過巡邏的甲士頭頂,暗影盤旋在城池上方,繼而降低高度,飛入商人聚居的坊市。

天色已晚,夜風漸起,城內各坊將閉,路上行人逐漸稀少。寥寥數人加快腳步,趕在落鑰前進入坊內,避免露宿街頭。

巡夜的卒伍手持長矛,盡職盡責巡視每條街巷。

兩支隊伍穿過長街,在道路盡頭短暫碰面,隨即錯身經過,各自背向而行。

肅州城恢復宵禁,入夜後燈火萬家,終不如之前熱鬧。

城東是氏族的聚居地,偌大的宅邸內燈火通明,門前停靠車輛,府內卻無宴飲,也不聞歌舞弦樂之聲。

智氏宅邸前,門奴守在台階上,袖著雙手來回走動,驅散襲來的困意。

道路對面傳來馬蹄聲,門奴擡頭望去,就見一輛馬車由遠及近,徑直向府門前行來。

車以雙馬牽引,車輪增寬加高,車廂雕刻氏族圖騰,象征乘車之人的身份。

車前懸掛燈籠,仿宮內提燈制造,甫一問世便大受歡迎,飛速替代火把,成為氏族夜間出行必備。

馬車行至近前,車奴拉住韁繩,火光照亮車廂上的圖騰。

門奴揉了揉眼睛,認出來者是陶氏之人,當即反手敲打門環,通知守在門內的奴仆。

“陶氏來人。”

門後響起腳步聲,不多時消失在耳畔。

車廂門推開,陶裕父子先後走出。

未等多久,門後傳出人聲,緊接著正門大開,智淵攜子親自出迎。

這般大張旗鼓,既是對來人的重視,也展示出光明磊落,杜絕任何人借機進讒生事。

“請!”智淵把住陶裕的手臂,笑著邀他進入府內。

不承想他會如此行事,陶裕頓感棘手,偏又無從挑理。想到此行的目的,只能順水推舟,隨他一同進入府內。

在兩人身後,陶氏兄弟相視一眼,陶賢和陶正心情復雜,陶廉反倒松了口氣,連腳步都輕快許多。

待客的大廳燈燭閃耀,香爐擺放在屏風前,爐頂青煙裊裊,香氣縈繞在室內,令人精神一振。

雙方分賓主落座,婢女送上茶湯,其後退出室外,關閉房門。

不知對方來意,智淵沒有急著開口,而是端起茶湯細品,表現得耐心十足。他同陶裕共事幾十年,深知對方性情,深夜來訪必有要事,不出意外同君上有關。

思及此,智淵垂下眼簾,遮去眼底的情緒。

陶氏之前行為有失,君上分明不喜。雖然未做懲戒,疏遠之意卻是顯露無遺。

智氏脫離困境不久,家族剛剛有了起色,他不願被對方牽累,惹來國君不滿。顧念兩家多年交情,沒有將人拒之門外,態度卻不見親近。

看出智淵的態度,陶裕品嘗到一絲苦澀,卻沒有絲毫退卻之意。

浸淫朝堂大半生,若無半分耐性,連一點冷遇都忍不了,他也登不上如今高位。

“今日君上罷朝會,出城送公子煜。”手托茶盞,陶裕沒有贅言,直接開門見山。

“晉越兩結婚盟,休戚與共。君上送公子煜乃禮儀所在。”智淵面帶淺笑,回答得滴水不漏。

“此言不假。”陶裕未在此事上爭辯,而是以此為引,提及林珩送別之後的行程,“送走公子煜,君上未回宮,轉道去往新軍大營,觀新軍操練,並當眾宣一要事。”

陶裕放下茶盞,視線鎖定智淵,見後者微微皺眉,神情變得嚴肅,他沒有賣關子,直接道:“君上有意軍功授爵,不分氏族、國人和庶人。”

此言一出,室內驟然寂靜,落針可聞。

“我等世卿世祿,官爵代代傳承,定於立國之法。君上前征庶人從軍,今又要破世爵,豈非動搖國之根本?”

陶裕站在氏族立場侃侃而談,言辭有理有據。

自林珩登上君位,行事每每出人預料,屢次觸碰氏族敏感的神經。

之前種種都能接受,破爵位世襲過於駭人,意味著動搖氏族傳承的根本,怎能不令陶裕擔憂。

他心知孤掌難鳴,連夜登門拜訪智淵,希望能集合勛舊之力阻止這項政令。

“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定法於朝堂,恐不能挽回。”

陶裕竭盡所能,試圖說服智淵。

智淵則是眉心深鎖,凝神陷入沉思,許久沒有作聲。

智弘坐在智淵下首,幾次想要開口,瞧見父親的神情,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