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日上三竿,朝會結束,群臣離宮返家。

令尹守在南殿大半日,茶湯飲下一盞又一盞,始終未等到林珩露面。

國太夫人不勝其擾,偏又不能把人架出去,只能推辭身體不適,希望令尹能主動告辭。

繆良恰好在這時入殿,察覺到殿內氣氛,不動聲色疊手下拜,畢恭畢敬道:“稟國太夫人,君上下朝後,親迎公子齊往正殿。”

侍人先一步回來送信,國太夫人已知田齊到來。不承想林珩會親自出迎,還將人帶去了正殿。

令尹子非在一旁聽聞,不由得神情微變。

繆良斂下目光,垂手恭立。任憑令尹的視線落在身上,他的表情始終不變,窺不出絲毫端倪。

“公子齊曾在上京為質,同君侯交情莫逆。”國太夫人短暫驚訝,片刻後轉向令尹,別有深意道,“君上會故友,想是分身乏術。”

言下之意,守在南殿無異於浪費光陰,注定徒勞無功。

國太夫人儼然是在明示。

思及她之前軟化的態度,令尹不希望再生枝節,順勢起身告辭。

“不送。”

兩個字硬邦邦,沒有半分客氣。

令尹自知理虧,苦笑一聲轉身離殿。

步下殿前的青石階,踏上雕刻獸紋的宮道,憂慮和苦澀瞬間消失,清臒的面容恢復冷漠。

一陣暖風襲來,令尹回首望向桂殿蘭宮,目光明滅,冷意稍縱即逝。

“越姬心在晉。”

他的聲音極低,連引路的侍人都不曾捕捉到一個字。

數名婢女穿過廊下,手中提著食盒和銅壺,行動間飄散縷縷香風。六名樂人跟在婢女身後,手捧瑟、笙、鼓等樂器。

兩名舞人行在隊伍末尾。一人頭插稚羽,腰系彩絹,另一人臉頰塗抹紅脂,脖頸垂掛貝、螺、珍珠等串連的飾物。

舞人赤著腳,穿過回廊時發辮飛揚,稚羽輕顫,頸飾叮咚作響。

一行人步入殿內,不多時有樂聲傳出,歡暢輕快,正合春日萬物復蘇,生機萌發。

駐足片刻,令尹收回視線,大步穿過宮道,再也不曾回頭。

宮門前,門客在馬車前踱步,不時望一眼緊閉的宮門,頻繁地敲擊掌心。

就在他再三眺望,幾度引來甲士注意時,宮門終於打開,令尹子非出現在門後,一身蕭索,顯然此行並不順利。

“家主!”

門客快步迎上去,遇上門後侍人打量的目光,到嘴邊的話當場咽回去。硬是保持沉默,直至令尹登上馬車。

侍人眯了眯眼,叫來一名小奴吩咐道:“給驛坊遞話,仔細盯著。”

“諾。”小奴領命走出宮門,在街巷中三繞兩繞,抄近路去往驛坊。進入一條窄巷,他熟門熟路地拍打門環,敲開了巷尾的木門。

令尹的馬車行在路上,門客謹慎看一眼車外,親手落下車窗,隨後從袖中取出一張絹,雙手奉於令尹。

“家主,公子書信。”

為傳遞方便,也為掩人耳目,信由偽作商人的越人送入城。接到書信後,門客沒有返回驛坊,而是直奔晉侯宮,在宮外等候令尹。

絹上的文字並不多,內容卻是非同小可。

令尹雙手展信細讀,神情變了幾變,眼中閃過驚愕,眉心擰出川字。

“楚公子項連戰連捷,殺庶公子兩人,囚同母弟,大局將定。齊侯突發疾病,疑為中毒,寵妾下獄,幼子高熱癡愚,公子弼攝政。”

短短幾句話,每個字都是血淋淋,觸目驚心。

“吳國遣使,欲同越盟。”

“君侯復朝,公子煜將使晉。”

看完最後一行字,令尹緘默不言,盯著手中的絹沉思默想。

馬車穿過長街,車廂外熙熙攘攘。過百工坊前更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車廂內格外寂靜,門客跽座垂首,不敢打擾令尹,謹慎地不發一言。

令尹長久陷入靜思,目光落在絹上,卻又像沒有邊際。直至馬車停住,車外有人回話,才將他從沉思中喚醒。

“家主,到了。”

令尹合攏手中的絹,發出一聲輕嘆。推開車門時,他表情黯然,眼底郁色濃重。容貌不曾發生變化,整個人卻像是老了十歲。

“莫非天意在晉?”他喃喃自語,可惜無人能夠解答。

“家主?”門客不曾看過書信內容,目睹令尹的模樣,難免心生擔憂。

“楚亂將平,齊國有變,公子煜將使晉。”令尹言簡意賅,拋出這番話,頭也不回地走出車廂。

門客大吃一驚。

楚亂將平,齊國有變,公子煜使晉。

他終於明白令尹緣何嘆息。

越、晉是同盟不假,但也彼此防範。以目前的局面,越有求於晉,晉國君臣會否借機獅子大開口?

門客越想越是擔憂,再顧不得心心念念的機關,一躍跳下馬車,疾步向令尹追去。

守門的奴仆對視一眼,一人留在原地,另一人小跑離開,將所見如實上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