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夕陽西下,薄暮冥冥。

壬章踏著夕照走出晉侯宮,登上等候在宮門前的馬車。

拉車的馬脖頸粗壯,四肢有力。車身稍顯簡陋,車輪卻比尋常高出一截。輪輻凸起木刺,專為沖撞設計,帶有顯著的邊城特征。

馬奴揮動韁繩,駿馬發出嘶鳴,邁開四蹄向前奔出。

車軸開始轉動,速度由慢及快。車輪壓過路面,留下並排轍痕。

馬車穿城而過,道路兩旁熙熙攘攘,一掃數日前的冷清,變得人聲鼎沸。

百工坊前大排長龍,運送木材和石料的隊伍一眼望不到盡頭。中途有更多國人加入,他們或拖拽大車或背負藤筐,還有的三五成群肩扛木杆,杆下懸掛繩索,繩索纏繞一截粗壯的斷木,一路從城門運至坊前,轟一聲砸落地面,飛濺起大片碎雪。

類似的隊伍有十多支,全部是臨桓城的國人。

他們暫留肅州城內,同城民一起伐木鑿石,運抵百工坊能換取不菲的收入。

“粟、黍可換。絹、布、麻亦可。”

坊內幾名主事一字排開,各自手捧竹簡記錄。

長年累月練就的本事,幾人都能一心二用,一邊檢查運來的木材和石料一邊落筆如飛。閉坊後進行核對,基本找不出錯誤。

幾人身旁跟隨麻衣奴隸,都是身材高壯手掌粗大,擅長測量稱重,能夠當場報出數字。

木石記錄在冊,當日就能換取谷絹等物。

“能否換錢,還有耒耜。聽說城內有連枷,若能換更好。”

“能換。”

主事抽出一片木簡遞給國人,掃一眼竹簡上記錄的數字,隨手又抽出兩枚。

“錢今日可領,耒耜連枷需等兩日。持簡片來坊,尋布衣匠人領取。”

事情順利,國人登時眉開眼笑。幾人小心地收起簡片揣入懷中,拍了拍胸口,結伴去另一名主事前領錢。

隊伍中,一名肅州城民感嘆道:“公子珩主政,我等才有豐厚收入。換作平時足足要少去三成。”

“百工坊曾被有狐氏把持,其性貪婪,層層盤剝,能剩下六七成就不錯了。”

“君上寵愛妾庶,縱容逆臣,實在昏庸無道!”

“幸虧有公子珩正國本。”

“確實如此。”

幾人議論時,壬章的馬車恰好經過。

聲音隨風流入車廂,車窗敞開半扇,行至街尾方才落下。

暮色越沉,寒風驟起,黑壓壓的烏雲籠罩天空,昭示又一場大雪即將到來。

壬章坐在車內,懷抱漆黑的木盒,感受到盒內的重量,沒有急著開啟盒蓋,而是半合雙眸,身體隨著車廂輕輕搖晃。

他看似在閉目養神,實則大腦飛速轉動。

肅州並非臨桓,城內勢力錯綜復雜,縱然有公子珩之威,清丈土地也非易事。

開國之初,晉奉行天子創立的井田制。時移世易,四百年歲月,古老的規則早被破壞,氏族手握大量肥田,反觀國人庶人日漸饑餒。

丈量郊田勢必要觸動氏族利益,足能預見一場腥風血雨。

換作尋常人,恐會心生忐忑舉棋不定。壬章卻截然相反。他非但沒有絲毫恐慌,反而感覺異常地興奮。

馬車行至城東,人聲喧鬧逐漸散去。

壬章垂眸凝視手背上的疤痕,又翻過掌心,看著一道鮮明的橫紋,眸中浮現異色。

“公子有重托,自當竭盡所能。”

帶著繭子的大掌緩慢合攏,手指用力攥緊,力道極強。

年少時,他首次隨父冬獵,遭遇狼群圍困,絕境之下拼死一搏,徒手撕碎兇狠的頭狼。

“為臣之道,阻我主路者,除之務盡,理應斬盡殺絕。”

馬車在府門前停下,壬章走出車廂。

府門前的奴仆匍匐行禮,跪在冰涼的台階上。

壬章腳步不停,單手托著木盒進入府內,衣袖振動,颯颯作響。

府門在他身後關閉,門環磕碰,獸首猙獰可怖。

寒風卷過長街,天空飄灑銀白。

大雪徐徐落下,覆蓋整座宏偉的城池。

晉侯宮內,林珩服過湯藥,臉頰終於有了血色,唇色依舊蒼白。他面前攤開一冊竹簡,由宗呈遞,上書冬獵祭祀以及修繕宗廟諸事。

“祭祀,宗廟。”

看過全部內容,林珩捏了捏額角。

宮內多座建築遭遇火焚,修葺需要征調大量匠人和奴隸,百工坊內的人手怕是捉襟見肘。

“冬日不能發勞役,需另想辦法。”

正沉吟時,殿外傳來腳步聲,緊接著侍人稟奏,內史繆良前來傳國太夫人口諭,請林珩前去南殿。

“公子,國太夫人有請。”繆良進入殿內,態度謙遜有禮,比以往更加恭敬。

林珩合攏竹簡,猜測國太夫人用意。行動卻沒耽擱,直接命人取來大氅,套上皮履,和繆良同往南殿。

雪色掩映黑暗,在天地間鋪開一片瑩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