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雨勢逐漸減小,烏雲散去,現出蔚藍晴空。

陽光灑落河面,渲染金色水紋,蹁躚浮動,波光粼粼。

洛河旁,熱浪持續攀高,焰色鋪展開來。焰心包裹一團團焦黑,既有死去的戰馬和私兵,也有化為焦炭的戰車。

狼甲忠實執行林珩的命令,屠盡以先氏為首的四家私兵,一個不留。

先煥等九人被短矛刺穿胸腔,頭被砍下,悉數盛裝進木盒,堆上騎兵身後的馬車。

陶廉駕車同林珩並行,談話間斟字酌句,沒有半點輕忽。先前一幕沖擊他的腦海,震撼許久未能散去。

他從林珩身上感受到壓力。

無邊的殺意和駭人的血腥,森冷鋒利,足能一擊致命。偏又巧妙地包裹在綢絹中,極具有迷惑性,令人不寒而栗。

“君上舊疾復發,今日罷朝。”陶廉認真思量,決定實言闡明晉侯的態度,以便林珩有更多準備。

“公子歸國,依禮當出城迎接,建高台行祭祀。然君上臥榻,宮中未有旨意,宗和祝不敢擅決。”

晉侯常年沉迷酒色,手中大權從未旁落。

有狐氏張揚跋扈,手下聚集一群勢力,卻從不敢違逆晉侯,更不敢陽奉陰違。諸侯國奸佞弄權,動輒動搖國本,晉國的情況卻極為特殊,稱得上獨樹一幟。

“今上不喜勛舊,先後提拔有狐氏、鹿氏等族,瓜分舊臣權柄,難免令人寒心。”

陶廉聲音低沉,側頭看向林珩,希望從他的表情中窺出端倪。

他失望了。

林珩靠坐在車窗後,目光微垂,神色始終沒有變化。偶爾咳嗽兩聲,脊背輕顫,將病弱展現得淋漓盡致。

“我在上京多年,耳目閉塞不知國內,還需陶大夫多加提點。”

林珩飲下半盞溫水,壓下喉嚨間的癢意。聲音有些啞,語氣不緊不慢,意外緩和陶廉心中的焦躁,讓他逐漸冷靜下來。

“公子有命,廉不敢辭。”

陶廉立刻意識到行為不妥。

公子珩尚未入城,沒有見到晉侯,這番試探略顯操之過急。

擺正心態之後,陶廉主動轉換話題,言及上京景色,便於拉近彼此距離。話中還提到節日祭祀,各個環節巨細靡遺。

“年少時,廉隨家父入上京。時逢諸侯朝貢天子,上京城九門大開,日夜不閉。城內人潮如織,車行如龍。”

見林珩頗感興趣,陶廉投其所好,繪聲繪色講述節日盛況。

“北方引巨牛,南方獻象,西方牽犀,東方進鼉。送祭禮的隊伍魚貫入城,熱鬧持續整整兩月。”

當年天子威服四海,戰功彪炳。諸侯國甘為臣屬,犬戎夷羌無不臣服。

“祭台高三丈,台上立鼎,天子率諸侯登高,向鼎中投入祭品,祭告上天,綿延國運。”

“我在上京時未見祭台。”林珩回想上京布局,包括王宮內外,並無陶廉口中的祭台。

“祭台早已拆除,公子自然不得見。”陶廉輕笑一聲,解釋道,“先帝武功卓絕,四海鹹服。如今天子庸碌,軍政缺乏建樹,諸侯不朝便強索質子,如何令人心服口服。”

林珩持盞的手微頓,詫異於陶廉的直白。

在上京時見多口蜜腹劍,習慣對天子的歌功頌德,乍一聽這番言論難免驚愕。

“公子無需驚訝。”

看到林珩的表情,陶廉笑容更盛。

“晉以戰功立國,初代國君曾為天子駕車,助天子屠滅羌胡。舉國尚武,非強橫霸道難得人心。”

晉國新舊氏族矛盾尖銳,唇槍舌劍每日上演,械鬥沖突司空見慣。

兩股政治勢力極難融洽,唯獨在一件事上從不發生分歧,對戰功的看法。

“公子在上京期間,公子長被允許臨朝。任憑有狐氏上躥下跳,國人對他始終不予認可。”陶廉收斂笑容,神情肅然,“國君能偏寵妾和庶子,但不能強壓國人。迄今為止,公子長無戰功,推得越高只會摔得越重。”

陶廉目光炯炯,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他在向林珩表明態度。

陶氏同智氏結盟,必然支持林珩,成為他的矛和盾。林珩日後登上高位,支持他的氏族也會水漲船高。

表面是情誼,實質是利益交換,一場公平的交易。

“多謝陶大夫提點。”

林珩靠向窗旁,沐浴雨後的清爽。目光遠眺,隱約能望見高聳的城墻。那是矗立在平原上的雄城,晉國的心臟,肅州城。

距離都城愈近,隊伍加速前行。

馬蹄踏過泥路,留下雜沓的痕跡。

車輪陷入泥漿,馬奴用力揮舞長鞭,鞭花接連炸響,融合戰馬的嘶鳴,被淘淘水聲淹沒。

陶廉注意到蒙布遮蓋的大車,想到晉陽來信,以為車上是金玉絹帛等物。心中暗下決定,若是公子珩喜歡,他歸家後即開庫房取寶相贈。

陶氏有玉礦和金礦,在氏族中堪稱豪富。否則也養不起上千私兵,更無法在肅州城立足紮根,同有狐氏針尖對麥芒,你來我往不落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