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林珩和智陵談至深夜。兩人極為投契,九年歲月未見半點隔閡。

臨近天明,這場談話才告一段落。

燈油即將燃盡,燈芯貼近銅盤,一點火光如豆,隨時將要熄滅。

“咳咳……”

冷風順著窗縫襲入室內,林珩又開始咳嗽。大概是疲憊的緣故,眼底泛起血絲,更顯得羸弱憔悴。

見狀,智陵不免心生後悔。

“公子該休息,是我疏忽了。”

“無妨。”林珩擺擺手,喚婢女送上熱湯,“我慣常如此,實際無大礙。”

智陵仍不放心,親眼看著林珩飲下溢散藥味的熱湯,又盯著他吃下兩塊糕點,確認他再也吃不下方才作罷。

“如果未去上京,公子不會這般體弱。”想到林珩為質期間的遭遇,智陵怒火難消。

當年晉侯有七子五女,林珩是唯一的嫡子,也非年齡最長,於情於理不該送他前往上京。晉侯卻力排眾議獨斷專行。

以有狐氏為首的勢力推波助瀾,有子的夫人聯絡家族為虎作倀,硬要將年少體弱的林珩送出晉國。

事情風聞諸國,天下氏族議論紛紛。看熱鬧居多,冷嘲熱諷同樣不少,兔死狐悲者亦有。

晉侯一意孤行,智氏剛剛遭遇重創,唯一能阻攔晉侯的國太夫人一言不發,林珩終究沒能留下。

回憶起當年事,想到陰謀背後的各方勢力,智陵嚼穿齦血,無不恨之入骨。

“兄長。”

林珩的聲音將他從回憶中拽回,智陵壓下翻騰的心緒,發現室內重新變得明亮。原來是婢仆重添燈油,並在香爐中燃了新香。

“兄長日夜兼程,定然旅途疲憊。今日事畢,該早去歇息。”

“我不放心公子。”智陵實話實說,神情中充滿擔憂,“今夜抵足而眠,可否?”

林珩怔了一下,搖頭婉拒對方:“我習慣獨眠,多謝兄長好意。”

婢仆等候在門外,準備為智陵引路。

見林珩神色疲憊,智陵沒有強求,起身離開室內。行至門前不忘叮囑:“公子保重身體為要,凡事無需太心急。”

“我知。”

林珩點點頭,目送智陵離開。

房門開啟又關閉,冷風趁隙侵入室內,短暫搖曳燈火,在墻上烙印扭曲的暗影。

林珩坐在桌前,背影在屏風上拉長,半面被火光照亮,半面隱於黑暗。黑眸深邃無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罩著一層面具,窺不出絲毫情緒。

門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片刻後重又響起。

婢女的影子落在門上,清脆的聲音傳入屋內,打破一室靜謐:“公子,智氏郎君已經歇下。”

林珩沒有出聲,輕輕眨了下眼,單手撐在桌面站起身,紓解微麻的雙腿,轉身繞過屏風。

衣袂摩擦聲細不可聞,燈光拉長的身影映出室外。

守在門兩側的婢女對視一眼,同時垂下目光,忠誠地守在原地。

有仆人手捧木盤穿過回廊,立即被揮退,不許靠近門前。

“公子歇息,莫要出聲。”

紫蘇挺直脊背,雙手交握放置在腿上。繡著蘭花的長袖下,細腕纏裹皮繩,兩根三寸長的木刺貼在手腕外側,堅硬鋒利,絕對是殺人的利器。

茯苓擡頭看向室內,見燈火始終未滅,林珩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後,低聲道:“紫蘇,良醫的藥不如之前有效。”

“公子自有分寸。”人多眼雜,紫蘇不欲多言,示意茯苓噤聲。

上京的生活不僅磨礪林珩,也洗煉了他身邊之人。隨他出晉的婢女共八人,歸來只余兩人。其余六人早就埋骨上京香魂永逝。

“謹言慎行,牢記公子的吩咐。”

明了紫蘇用意,茯苓咽下未盡之言,只是對林珩的擔憂未見減少,始終縈繞在心頭,久久不能散去。

室內,屏風後隔出一方空間,擺放紅木床榻。

床榻無帳,四面漆繪雲紋,這是晉國氏族慣用的花紋。

林珩仰面倒在榻上,身下鋪著數層錦褥,紅狐皮毛制成的毯子光滑柔軟。頭下是一枚玉枕,以暖玉雕琢,浸潤助眠的香料。

絲絲縷縷的香氣飄入鼻端,林珩身體疲憊,意識卻分外清醒。等他終於有了困意,睡得卻不安穩,夢境不期而至。

睡夢中,他又回到了上京。

天下雄城,巍峨壯闊。

城內車水馬龍,街巷人潮如織。

欣欣向榮的時節,萬物萌發。紅情綠意,桃李爭妍,一派春意盎然。

三月三,渭水河畔,頭戴鮮花的少女手挽著手,身著彩裙,腰系長帶,圍著俊俏的郎君載歌載舞。

青年男子手持禾草,遇見心儀的姑娘就會將草莖編織成環,簪上猶帶露珠的鮮花,戴上姑娘的手腕。

水波潺潺,歌聲悠揚,舞蹈熱烈奔放。

氏族駕車出遊,衣著華麗的郎君和女郎總能引來圍觀。大量的鮮花投擲向車,花雨繽紛灑落,引來陣陣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