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豐碑與墓碑(4)

在一起後的那個暑假,兩人大多在鎮子上的遊戲廳和台球廳泡著。

那年代夏天沒空調,遊戲廳人多,悶得很。

煙味汗味融在渾濁空氣中,摻雜大小遊戲機震耳欲聾的樂曲聲,人影晃動,時不時有某個角落會爆出大笑。她穿著短褲,腿下黏膩膩出了不少汗,坐著也不舒服,挪動了會兒,想起件懸而未決的心事,仰頭去看斜後方的人:“路晨?”

他遞過來一個眼神,讓她說。

“那天在台球廳,你為什麽要陪我打台球?”

遠處爆出一陣哄笑聲,路晨望過去:“誰知道。”

她拽他胳膊:“說實話,是不是對我一見鐘情?”

路晨將臉靠過來,低聲回:“怎麽可能。”

歸曉把臉漲得通紅,咬住下唇也不再言語,撳下Start開了新局。差不多快輸光時,正準備走人,豈料一大盒新買的遊戲幣又被擱在眼前……

她更氣了,抓了滿手,全塞進投幣口。繼續輸繼續輸。

路晨倒不大在意,在她身後和海東聊天,偶爾無聊哼兩句歌。起初歸曉也沒留心,後來連輸幾局偷摸聽了兩耳朵,立刻就心花花怒放放了……到現在她都能一字不落背下來那首歌詞:“怎麽會迷上你,我在問自己,我什麽都能放棄,居然今天難離去。你並不美麗,但是你可愛至極,灰姑娘,我的灰姑娘……”

穿過那漫長的歲月。

車笛長鳴。

歸曉回頭望去,看到白光籠住孤零零的那一把暗紅色的傘。

這一瞬景象恰應了那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也不對,應當說:眾生皆行人。

有路過司機看到他們的車孤零零停在路上,踩了刹車:“要幫忙嗎?”

歸曉仿似被這話燙到,倉促掙脫他:“修好了,已經修好了。”

司機倒是個好心腸,告訴他們再往前邊開半小時就能看到二連浩特,既然修好就別耽擱了,夜路終歸不太安全。歸曉答應著,看人走了,路炎晨也起身將行李和工具裝好,繼續上路。

上一趟來,二連浩特是被雪覆蓋的。等他們進了城區,雪倒是都化了。

路炎晨接了個電話,很長,可他卻沒說幾句,惜字如金。

“是我爸嗎?”她小聲問。

路炎晨搖頭,撳滅手機:“過去領導。”

寬闊大馬路上沒太多的車,偶爾開過去幾輛都是那種類似北京吉普的俄產車。

她在猜路炎晨此時的心情,哪怕自己,也會因為他在錫林郭勒盟呆了這麽久,而對這裏,尤其對二連浩特這個城市有獨特感情。

這次是路炎晨定的酒店。

行李送進房間後,他告訴歸曉:“我離開前打了報告要出境,出了點兒問題,今晚要回去一趟。”當兵的出國難於上青天,這她清楚,先前在北京辦出境手續時,他也說了自己關系都在原來地方,讓她先不要管自己,辦她的。

所以他眼下這麽說,歸曉倒擔心了:“要不然你留在二連浩特,我去幫你見一面秦小楠媽媽,把戶口拿回來?”

“回來說。”

“你大概幾點回來?”歸曉想看看自己是要先睡,還是等他。

他看上去心情很不錯:“很快。”

“那我等你回來。”她送他出門。

路炎晨離開酒店,開車直奔電話裏被告知的地址。

夜風透過窗口吹進車裏,這麽冷的天氣,他的血卻是滾燙的。

歸曉簡直就是福星,萬萬沒想到,他褪下一身軍裝前最大的心願馬上就要實現了。那批偷車賊屬於走私販,販賣渠道非常成熟,和境外勢力也有勾結。那天警察初步審過偷車賊,簡直是如獲至寶,打了報告上去,順藤摸瓜,就在春節剛過收了網。

這一抓,抓到了意想不到的大魚。

本來中隊領導想把路炎晨連夜招回來協助審訊,可他人正好回來了,於是就在今晚提前開審。

很快,路炎晨開到了地方。

他將車往停車場隨便個角落一塞,下了車,往大樓右側那扇門走。幾個昔日合作過的特警看到他都招呼起來,一路過去,全都在叫“路隊”、“路隊”……

等進了門,有人從走廊倒數第二間審訊室出來,笑著寒暄:“這次順藤摸瓜抓來這些人,可都要記嫂子一功。”

路炎晨話音很低:“運氣。”

兩人低聲交談著細節,進了門。

這屋子沒有明顯光源,正中一扇玻璃隔開了審訊室和關押房。玻璃另一側,燈光下站著一排人。

路炎晨進了屋子,審訊室裏坐著的五個人先後回頭,對他點頭,無聲招呼。

此時的他風塵仆仆,一身便裝,從上到下都是毫無修飾和圖案的長褲、運動鞋,包括禦寒棉服也素的不能再素,好像全身上下也就只有那一張臉最有辨識度,幾乎這裏每個人都認識他:這是奮戰在第一線九年,今年剛因重大傷亡事故,打報告自請離開的昔日反恐中隊長,路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