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對弈

禦書房

蕭暥進去的時候,武帝正端坐在一方描金雲龍漆案前,案上置一沉香木棋盤,修長的手指拈起一枚晶瑩的棋子若有所思地叩擊著棋案,面色喜怒莫測。

見他進來,皇帝轉身優雅地一延手,指了指對面的坐席,“將軍來的正好,陪朕對弈一局如何?”

蕭暥直言:“臣不擅弈棋。臣今日來是有事想要請問陛下。”

前日,寒獄文書吏顏翊寫了一份《刑律修補條陳》,被人上報皇帝了。這書蕭暥當時在寒獄時翻過一點,頗覺字字入理。

但這份書不知哪裏觸怒了皇帝,顏翊被革職拘禁。

隨後聞正請見皇帝,直言皇帝不依律令,而以個人好惡懲處獎罰臣子,處事獨斷專行。

皇帝龍顏大怒,差點將他下獄。最後礙於聞正名聲和清流們的求情,讓他停職反省。

整整一天,宮廷裏都靜得出奇,連檐上落葉的簌簌聲都側耳可聞。宦官宮女們低頭踮著腳走路,大氣都不敢出。

天子喜怒無常,視臣子為鷹犬,何況他們這些奴婢。

“朕也知道,無事你便不會來找朕。”棋子落下發出清脆如冰裂般的聲響。

蕭暥怎麽聽著皇帝這話中有股孤寂的酸澀?

他還沒回過味來,武帝又道:“既如此,那麽我等君臣就博一局,蕭卿若贏了朕,今日任何條件,朕都答應。”

蕭暥也不啰嗦,幹脆地在案前坐下。

蕭暥說不擅弈棋倒不是謙虛,他兒時翻墻上檐捉魚打鳥,整天雞飛狗跳,後來少年從軍,馬踏流星來去如風,哪裏有工夫靜下心來弈棋。

不像皇帝常年深居宮中,時時刻刻琢磨人心棋道,也不知道悟出來些什麽。

這些年,蕭暥覺得少年天子的眼神越來越深邃莫測,身上的宮香也越來越幽沉濃郁。

常言道,帝王心,深似海。

蕭暥原以為皇帝忌憚他軍權,恨他飛揚跋扈,可沒想到皇帝對他的忌恨卻如一壇劇毒的鴆酒,深埋在宮中無數個日夜的醞釀發酵後,最後竟用這樣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宣泄奔湧,充斥著他不能理解的強烈占有欲和征服欲,既痛苦又熱烈,既絕望又渴望,幾乎將他席卷吞噬。

皇帝眼中有種他看不懂的濃烈情愫,使他覺得這並非單純發泄仇恨或者皇帝想用這種方式侮辱於他,都是男人,若用這種方式報復於他,折辱他的同時豈不也是自辱?天子何等聰明,怎麽會不明白。

除非皇帝本身就好此道……

想到這裏蕭暥心中微一摔,不由記起早兩年就聽說的傳聞。

坊間傳皇帝年輕力勝卻如入定老僧般不近聲色、無欲無求,乃至大婚三年無所出。與皇後之間相敬如賓,卻從不留宿,也沒有納妃之意。

這不由引人猜測,皇帝和先帝興許都有陽虛之症。倘真如此,魏氏皇族血脈堪憂。

蕭暥當時一愣,魏氏遺傳的陽虛?那西陵也是魏氏皇族?

他當即想寫封信問魏西陵求證,破了這謠言,但是一想到魏西陵收到信後滿臉的黑線,他自個兒在書房裏笑得繚亂。

現在蕭暥倒是明白了,皇帝並不是不行,是行得很!

那日從午後到入夜,皇帝不僅毫無疲態越戰越勇,當天夜裏還雷厲風行地撤換了楊拓,次日午後,皇帝又帶醫官來過一次,查看了傷處後,三言兩句間他不知道說了什麽又撩起了皇帝的欲念,如果不是被聞正撞見嚴詞直諫,又是一場疾風驟雨。這讓蕭暥簡直懷疑皇帝血氣方剛這是憋久了?

所以他不是不近聲色,而是只好男風?而且,越是曾經忌憚懼恨之人,就越是能激起他的欲念?這不是臆妄麽?

他蹙眉看向皇帝,宮燈明黃的光暈中,武帝的側顏線條清朗剛致,鼻梁挺直,眉宇深邃,迥異於中原的俊美。舉手落子間更是清貴矜雅,又哪裏像一個臆妄之人?

白子是上好的藍田玉,觸感勻潤宛如羊脂,黑子則是用烏金石,墨黑如夜空的色澤裏折射出熠熠碎金來。再看沉香棋盤上的金蕊牡丹暗紋,蕭暥便心知肚明。果然是集九州之精粹奢麗。

接下來你來我往連過了幾手,蕭暥就是瞎幾把下,一通亂拳倒是讓皇帝疑惑地凝了眉。

皇帝一邊沉思,一邊擺手讓內侍奉上甜酒果品和點心。

酒是江南的桂花釀,晃動的燭火下,琥珀色的酒液斟在碧玉盞裏香氣四溢,描金芙蓉盤裏盛放著糖蒸酥酪、蟹黃餃、如意糕,還有西域進貢的葡萄石榴。都是驛站馬不停蹄送到大梁的。

蕭暥注意到,那端著果盤的內侍就是那天在寒獄的庭院裏跟他說話的小內侍。

那小內侍恭順地低頭放下果品點心,正要躬身退走,袖子忽然被一道細細涼風帶起,像是一只金龜子撲棱棱撞入他袖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