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碾玉成塵 (〇九)
這一年過得有頭無尾, 妙真好轉過來已是元夕後的事情了。遽然間翻了天,不見冰消雪減,就已花枝新發,梨花點點。人也不是在昆山縣, 而是稀裏糊塗落到了湖州。
眼前的人也換了一番, 她細細回想,才想起來白池死了。而其後的事情, 多數不記得, 只依稀有些零碎的印象, 做夢一般, 也記得不確切。都是花信在告訴她——
“白池死後姑娘就犯了病症, 成日在鄔家鬧。我們本來說好要回嘉興的, 也是因為姑娘的病耽擱了些時日。有一天, 姑娘鬧起來,險些用剪子把良恭刺死。大概是受了這刺激,姑娘清醒過來一段,告訴我說, 不想再拖累良恭, 又說良恭這些年為你已把前程耽擱了,不能連性命都搭進來。所以姑娘央告我帶著你走。可走到哪裏去呢?咱們在嘉興又沒有房子地,我又做不得主。想著還有姑太太,我只好決意先帶姑娘到湖州來。”
她一壁說,一壁暗窺妙真的神色, “可巧有一位歷二爺正在湖州做官, 就是咱們在林家聽林夫人說過的那一位鹽道的大人。正好他要回湖州, 看咱們姑娘丫頭的沒人照料,就和咱們結了個伴回來。後來船上一說話, 才知道他還是咱們二姑爺的朋友。到了湖州,他就一徑把咱們送到姑太太家來了。 ”
妙真不是頭回聽這番話,可聽了幾遍,仍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一般。這故事裏唯一熟悉的情節,一個是白池的死,一個是刺傷良恭,這兩件事倒是還留存著印象。這是這段故事裏最要緊的兩個情節,至於別的細枝末節,都顯得不那麽重要了,任憑花信如何將它們串聯起來描述。
她沒有過多懷疑,反倒在想,是前一段風平浪靜的日子讓她誤會,以為人生從此都不再會有波折。然而生命是不由己的,白池死了,良恭傷了,每一件事都在她意料之外。
她也問了花信好幾遍,“咱們走的時候,良恭還要不要緊?”
花信說:“險呐!姑娘也不知哪裏來那麽大的力氣,郎中說就差寸把,那剪子就紮進心臟去了。咱們走的時候我特地問了郎中,雖還昏迷不醒,性命倒是沒什麽大礙了。”
這時候她像個局外人聽著這故事的變幻多端,因此也多了份局外人的評論——離開良恭,倒是替他解脫了出去。
盡管腦子裏這樣想,心裏卻懷著一份莫大的悲愴。人是從個戛然而止的故事裏抽了身,但魂還陷那裏頭,悵然若失,覺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那麽的陌生。
她一時還不能適應這沒有良恭的日子,仿佛是夢中驚醒,處處覺得恍惚與虛空。一連哭了好幾日,她姑媽和鹿瑛常來勸,勸來勸去的,好像寇家上下都曉得她和良恭的事。也不知上上下下背著她怎麽議論,也許是在看笑話。
她不要他和良恭的感情淪落成人家嘴裏的笑話,就要把眼淚硬收回去,一點一點的,竟然也慢慢止住了哭。
窗外有一點動靜就如同驚夢,她睡也睡不好。從窗戶望出去,這是個春暖還寒的午後,景色也不是從前的景色。好在這幾年景色常變,這倒沒有哪裏不習慣。外頭四面遊廊圍成個長形的院落,對面廊下,墻上鑿了三面空窗,漏出點點墻外的濃陰與晴光。鶯雀也是偶爾“唧唧”兩聲,說是開了春,也還是冷。
看見花信從對面廊下由西繞來了,端著碗燕窩進來,迎面見了妙真便笑,“姑娘睡醒了?”她把燕窩放在炕桌上,去拉她坐下,“趁熱吃,姑太太吩咐下廚房,每日兩盞燕窩給姑娘吃。說姑娘這幾年瘦了,心疼得不得了。”
燕窩冒著蒸騰的熱氣,熏得人鼻子裏猛地發酸。但她輕易不哭了,只是不大有胃口,“等它涼一會再吃。”
不一時鹿瑛也走了來,比從前身形消瘦了些,裹在素凈華麗的綢緞裏頭,面容憔悴了兩分,兩邊點綴著淡淡紅色的瑪瑙珥珰,都是不大容易看得出來的一點變化。
她走到榻前來,花信便讓她坐下,“二姑娘快勸勸吧,姑娘還在傷心,放著燕窩也不吃。”
妙真想著自清醒過來後就總是哭,累得這些人沒日沒夜地勸。心裏過意不去,就幹澀地笑一下,“我是怕燙,誰說不吃?”
鹿瑛款款坐下來,微笑著嘆了聲,“姐既然是自己決意要和良恭分開,老這樣傷心倒很沒意思。他要是知道你這樣,也不能放心。男女緣分,也不是一定就要死活綁在一起。有的人結合是越過越好,有的人結合,反而互相把互相連累了。你這幾年,常州嘉興幾頭跑,他也跟著你跑,跑得一事不能成不說,還傷成那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