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玉屏春冷 (〇九)
烏突突雷聲大震, 回首窗外,已是墨染重雲,綠黯紅懨。良恭把窗戶拉攏來,回過身, 見妙真將一盞冷茶擱在炕桌上, 又款款落在榻上坐。
他把嘴皮子抿一抿,想說謝, 又覺得說出來反而過於鄭重。這些小事都要鄭重起來, 豈不將這幾日的一點親昵辜負了?
他擡手把眉骨撓一撓, 呷了口茶瞟她一眼, “和安家的親事, 你真打定主意要退了?”
要下雨了, 天悶熱難耐。妙真微微仰著頭, 將一柄紈扇搖在頸間,“表哥那日的話你也都聽見了,這門親事還有做下去的必要麽?我又不是非他不嫁,我雖是商戶之女, 也不是非要找個做官的丈夫。”
良恭握著茶盅在對榻端坐, 腦袋半垂著,驀地生出一線期待來,睞她一眼,“那你想找個什麽的夫家?”
妙真岑寂了好半天,那梳著滿頭蓬雲的腦袋一寸寸低下來, 忽然覺得這事情離她很遠了。從前聽人家說婚姻之事最講時機, 到了適婚之年還不張羅, 往後只能一拖再拖。
她早不是什麽豆蔻年華,已是近二十五歲的年紀, 這時候再要重頭張羅起來,既無父母,也無家業,縱空有副美貌,也是件難事。
她只得把這事情放得淡然,“這可不由我,等把老爺太太解救出來,隨他們打算。對了,咱們什麽時候上南京去?”
良恭笑道:“不是咱們,是我。”
妙真不依,“不是咱們一齊去麽?我如今又不出閣了,還留在這裏做什麽?我想去南京把我爹的事辦完,咱們再闔家回嘉興府去。往後另買房子,另置田地,憑我爹做生意的本事,還可以東山再來。”
打算是打算得好,但彼此都曉得尤老爺的事情難辦,否則也不至於耽誤了這大半年的光景。她盡管滿懷憧憬地說著,心卻是灰的。
良恭也正是為事情難辦才想著親自跑一趟南京。其實他去又有什麽用?他連個做官的人也不認得。但不管辦不辦得到,總要去瞧瞧。起碼去疏通疏通,讓尤老爺夫婦在獄中少遭些罪也是好的。
妙真已為這事生了幾回希望,最終希望又屢屢落空。如此下來,大家都有點不敢再抱期望。
他不想再叫她反復受此磋磨,因此不帶她去,“你瞧林媽媽還經得住顛簸麽?何況你也經不住。想不出法子,你去了也沒意思。你要和安家退婚這事又還沒落定,不明不白的走了反倒說咱們這頭失信在先。再則,你要留在這裏等安大爺的消息。”
妙真心裏也惴惴的,怕兀突突地一去聽見什麽不好的消息。何況她自己也要有些作為,不好再跟從前似的不管不顧,想一出是一出的。出了岔子,還有誰再來替她擔待?
她盤算一番後才說:“那你先去,我這裏一面等表哥從京裏回來,一面與堯哥哥將我的嫁妝打點好,回頭好找搜船一齊拉到南京。我爹的事情肯定是少不了要使銀子的。林媽媽可以先托付給舅舅舅媽,回頭我爹的事情辦好了再來接她。”
良恭下巴緩緩一點,倏然聽見雨敲闌幹,未幾便斜雨砸窗,連廊下也頃刻淹了大片。他一時不能出去,只好賴在這裏。骨頭給雨聲敲懶了,就無所顧忌地仰面倒在榻上,反正暴雨攔阻,別人也不得進來。
妙真搦腰將兩個胳膊搭在炕桌上,欠身去看他,“你走時找堯哥哥拿些銀子。叫他去問舅媽,先挪用我那筆嫁妝錢。橫豎也不嫁人了。”
他點點頭,聽見她說不嫁人時的嗓音,細細飄忽的,仍有些失落。這失落未必是因為感情受到傷害,他懂得,是因自尊受到傷害。
她想起這一樣,不免又帶起另一樣,在那頭唼喋不休,“對了,還要先預備些幹糧路上吃,我叫花信給你裝起來。是走水路吧?水路應當快一點。也不知要行船幾日,這裏倒離南京近。”
良恭慢慢在炕桌下頭無聲地笑著,把雙手架在腦後,有水花從窗縫裏濺在他臉上,暴雨聲裹著她的嘮叨聲,使人心裏感到一點安穩。
“見到我爹,可千萬要說我很好,也不要說退婚的事。我爹娘一門心思想叫我嫁到安家去,又一向看中安閬,倘或知道,還不定怎樣灰心呢。”
他在底下故意不搭腔,引著她走到這頭來,氣鼓鼓的立在榻前,“沒睡著呀?沒睡著怎麽不答應?”
要說妙真在他面前還是一切照舊也不假,可細細分辨,還是有些變化。她如今就是和他生氣,也不愛大呼小叫了,好像缺點底氣,怕真惹惱了他,他丟下她跑了似的。
他倏然間坐起來,兩手虛虛握住她的腰,仰著臉笑,“你囑咐得太多了,揀要緊的說幾句就得了,多了我一樣記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