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玉屏春冷 (〇一)
進屋就看見妙真果然是趴在炕桌上在打瞌睡, 睡得髻亸釵斜,額心緊鎖。良恭悄然走過去,歪下腦袋細看,看出是有些塵寰苦楚漸漸鎖在她的眉心, 令她連做夢也不再能做得放肆快樂。
他擺弄著手上的風箏, 托在掌面和妙真睡沉的臉比較。的確是畫得有幾分妙真的影子,可又多此一舉地添了些什麽, 故意模棱兩可地叫人難看得出來是她。
關於她的事情都是謎底, 他對自己也是故弄玄虛, 在面上永遠制造一層藏心的迷霧。他把溫柔的笑意收斂起來, 擺好一切迷陣, 才敢擡手去拍她, “醒了, 醒了。”
這會已近晚飯時候,怕她此刻睡了夜裏反精神。
妙真睡得不安穩,醒來也是迷迷瞪瞪的,頭還有些昏沉。唯獨眼前看到他, 心下才清醒和安穩。她看到他手上的風箏, “你把風箏要回來了?”
“喏。”他托給她瞧,“這麽個破玩意,有什麽可要的,丟了就丟了。”
可這破玩意是他親手做的,她一眼就瞧見“昭君”鼻尖上的那顆痣, 已折磨她許久了。世人畫昭君一向是臉無瑕疵, 只有他偏要多此一舉地點上那麽一點。一定是易清長著這樣一顆痣。
妙真心緒蕪雜, 翻著眼皮乜他,“你管我, 我的東西,我想要就要,想丟就丟。我看你就是懶得動彈才抱怨……”
說著又添兩句賭氣的話,不過不敢高聲說,只敢悄悄的,怕他聽見,“嫌我事多,你走好了,回嘉興找你的易清姑娘去,還不是死乞白賴為那二兩半銀子不肯走。”
“你在那裏嘀咕什麽?”良恭替她把風箏掛在墻上,泠然走到榻上來坐,隨手也翻了個盅茶倒茶吃。
而今妙真看他出入她的屋子,使用她的東西是愈發自便了。心裏又是生氣,又有些隱秘的高興。也不知高興什麽,女人的心總是摸不準。
一翻臉,又挑釁地笑著說:“我罵你呢,你要聽麽?要聽我就高聲再說一遍。”
良恭伴著瀝瀝的倒茶聲撩著眼皮剔她一眼,“我犯賤呐我?”
可不是個賤皮子嚜,為了二兩半銀子死賴著。
心裏是這樣想,可妙真只是撇著嘴不說話。
他呷了茶後隨口問:“你跟人說你是韋家的小姐,叫韋妙妙?”
妙真陡然笑起來,透著點耍機靈的頑皮,“方才他們主人撿著我的風箏,搭了幾句話。他問我叫什麽,我想著又不認得,懶得多話,就溜嘴說了我是韋家的小姐。怎麽,他們問你了?”
良恭也不想多惹是非,擱下盅來別有意思地笑著睇她,“問是問了,不過人家就是隨口問問,不見得就是存心要打聽你。”
這話說得倒像是妙真多慮了似的,她垮下臉,“不認得,當然是隨口問問,我又沒說人家問我是對我存著什麽心。”
良恭好笑地望住她,“你不就是希望天下男人都對你別有居心麽?又不想成全他們。女人是不是都是你這樣子,不管你看不看得上,反正都要人愛你?”最後輕盈地落下一句判定,“貪心不足。”
妙真心虛地瑟縮一下目光,“亂說。我才不是那樣的女人。”
他懸著個指端抹著盅口,有意無意地看她。其實她那樣想無可厚非,誰叫她生得那副相貌。可她那張臉,擱在從前是花簇錦攢的好事。到如今,那美空恐怕為她艱難的處境雪上加霜,美也成了壞事。
他在這裏替她發愁,她也那裏在為別的發著愁,“到了常州,還不曉得舅舅肯不肯為我爹的事幫忙。連和我爹同胞的姑媽也不肯費心,何況舅舅和我母親還不是一母所生,跟我爹,更隔得遠了。”
她撐著腮向著窗,臉上蒙著暗黃的斜陽。日落昏鴉,半生憂患,都是起了頭就不能挽回的,使那張天真的臉如今也困鎖愁顏。
其實良恭更不曉得舅老爺會不會幫襯,只是出於一點痛心寬慰著,“我聽瞿堯說,胡家的財力比寇家略勝一籌,在官場上也認得些人,應當不會推諉。”
他笑得有些牽強,“再說,還有安大爺嚜不是?”
妙真也只能牽強地信著他的話,“也對,表哥剛點了榜眼,官中的人也少不得要給他幾分面子。”
至於安瀾還會不會給她一點面子,她心裏已漸漸變得沒底了。從前她總覺得自己是個眾星捧月,慢慢經過了這一番人情變遷,她的自信早開始悄然傾頹,只是不敢對人說出來。
炕桌上還擺著前些日子得的那梅花,插在瘦高的白釉花瓶內。她在枝影橫斜間暗睇他一眼,一面灰心,一面也謝梅花,伴她寒時。
心頭這一謝,使從前對他那點驕縱任性的感情厚重了幾分,反倒愈發不好出口了。一向有分量的情愫,都是不能輕易從嘴裏說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