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離歌別宴 (十三)
隔日月淡煙斜, 天還未亮,一行人便動身。寇夫人因忙過年的事抽不開身,只著管家並寇立鹿瑛二人送到碼頭。寇立特地拉著良恭走到一邊說話,言辭中皆在提醒妙真那兩處田莊的事。
鹿瑛則與妙真相顧無言輕拭淚。妙真穿著件綰色灰鼠毛襟的長襖, 茶色的裙, 頭上戴著頂灰兔臥。即便家裏出了事,她一時也還不能適應潦倒的氣氛, 仍做端莊閨秀的打扮。但而今, 這華美衣裳底下因為缺乏一點底氣, 或者是天太冷, 顯得有點局促。
她拉著鹿瑛哽咽幾番, “你放心, 等我到了常州, 請舅舅表哥他們幫著到南京打聽。良恭說,他們治爹的罪,無非是想要咱們家的錢。錢給他們,咱們一個銅板不留, 總不至於要人命。”
幾句話驀然說得鹿瑛低下頭去。她也是落了難的小姐了, 不過有一點好,後半生是婆家的人。前半生的來處陡地失去了,她整個人顛到婆家這頭來,這一段日子,火速地沾染了婆家人的一些習性。
原也有話說, 與錢財相幹的, 怕妙真忘了前頭答應下給他們田莊地契的事。可此刻對著妙真這義憤填膺的表情, 很不好意思說了。
只得改口道:“姐,你要是在常州那頭得了父母什麽信, 千萬打發人來告訴我一聲。我前幾日試探我公公的意思,看那樣子,他是有些不敢管也不想管。俗話說人走茶涼,這還在呢……真是叫人……”
真是叫人寒心,卻不能出口。妙真心裏也是這意思,聽見鹿瑛說出來,又怕她與公婆間起嫌隙,日後在家不好過。
反掉過頭寬慰她,“你也不要這樣想,姑父不像爹,在官場有些關系。姑父認得誰?就只有湖州這些不入流的芝麻小官。請他們幫忙,非但幫不上,還要叫他們訛去許多錢,擺明是虧本的事情,自然就沒必要去做。”
鹿瑛緘默片刻,緩緩笑了,“姐,如今你懂事了,還想得到這些。”
“我不見得就是傻,只是從前沒事要我操心。”妙真回頭去看,那些箱籠都搬擡完了,白池花信二人業已登船,良恭也並寇立走來。
她緊握了下鹿瑛,依依惜別,“我走了,你得空到常州去。”
鹿瑛看了眼寇立,仍拉著妙真的手,一時舍不得放。這一別,誰知幾時再見?誰又曉得再見時彼此又是何種面目?沒有一張臉經得起光陰摧殘,就是她與妙真也不能例外。
她張嘴要喊,風灌進嗓子眼裏去,把聲音吹得喑啞了,“姐……”
妙真被她拉得回首,“你還有話?”
話是有,卻實在難以啟齒。鹿瑛低頭半晌,搖著頭又笑又哭,“到了常州,可千萬要珍重。給我來信。”
“我知道,你盡管放心。”
落後妙真並良恭登船,這船遠不如來時的那二層樓船閎崇富麗,除了船夫們所居底倉,只得三個逼仄的房間。房間裏的梁也矮,稍稍蹦高些就能磕著頭,床是木板現搭的,鋪著幾層被褥,十分將就。因為走得匆忙,又是年節底下,跑船的少,只好將就。
妙真在那木板床上坐不住,趁著還未走遠,到甲板上同鹿瑛揮手。適逢良恭也在甲板上四處查檢。她喊來他問:“方才寇立和你說了什麽?兩個人鬼鬼祟祟的在那裏。”
良恭把眼睛笑瞥到別處,見各處都沒甚差錯,反提著眉眼問她:“你猜是說了什麽。”
她一撇嘴,“我猜得著還用問你麽?”
良恭笑足半日,才慢洋洋地睨著她,有意給她提示,“他那個人還有什麽正經話說?不就是玩的事,錢的事。”
妙真轉著眼珠子想,才想起先前答應把那兩處田莊的地契交給他們夫婦存放。才剛鹿瑛在棧道上幾番欲言又止,想必也是為這個,只是這時候都不大好講。
她恍然大悟,淒冷地笑了下。知道了又怎麽樣?還不是無話可說,只把緊攥住木頭闌幹,摸到一手冰涼。
漸漸淡遠的碼頭上還站著鹿瑛與寇立,他們的身影越來越渺茫了,嵌在越來越寬廣的天地裏。碼頭上照常是擁擠的人來人往,這裏是塵寰萬象,有忙的,有閑的;有衣冠齊楚,有捉襟見肘;有灑淚惜別,也有歡喜聚首……
妙真這時才有些領會,這世上並不如她從前所見,到處都是鮮花著錦。也有這滿目瘡痍的一面。
她不忍細看,掉身向屋裏走。肩後一場大雪,滿目瘡痍變作了玉碎乾坤。
輾轉元夕已過,冰消雪減,路上因結冰耽擱了些時日,時下方至無錫。正是春意初發時候,天雖冷,岸上卻有新綠替殘紅,梅影山頭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