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風度雲移 (十一)

月色朦朧,又有著清透的冷意。就連良恭近在眼前的背影也似乎不切實,妙真坐在石頭上望著,覺得兩個人離經叛道流落到這裏來,是做著個荒誕的夢。

這夢沒頭沒尾,只有綽約的幾個片段,就是聯也聯不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她沒緣由地想到這些,莫名感到點悵惘。

良恭蹲在前頭,不知在鼓搗些什麽。她想問卻沒問,總覺今夜連哭帶嚎地喊他“救命”,後頭又風聲鶴唳地發了一場瘋,已是跌慘了身份。

她在他背後,把臉高貴地偏到一邊,眼睛又不由瞥著他,總像是偷瞄。

四野安靜得容易叫人東想西想,她又怕這時節有毒蛇出沒。想到這些毒蛇猛獸,又想起方才他一路追她的情形,覺得他奔命的模樣像極了一匹兇悍的狼。她不覺笑著,有個男人為她奔波,實在是件為女人那份驕傲添磚加瓦的事。

女人總是容易迷戀男人身上的一點野性,偏偏安閬就缺乏這點野性。安閬過於文質彬彬,古板守舊,什麽都好,卻是美中不足。

“笑什麽?”

來了一簇火光,將良恭冷淡的面孔照在眼前。原來他是在那裏生火。

妙真被這忽如其來的光線照得慌張,忙斂了笑意,兇巴巴地剜他一眼,“這時候誰還笑得出來?我又冷、又餓、身上又疼!”

她平日就挑剔,當下身陷窘境,更是少不得抱怨。良恭單膝蹲在跟前架柴火,歪著腦袋學著她的口吻抱怨,“我也是又冤、又屈、臉上又疼!”

那嗓子學得十分怪異別扭,妙真慪得牙根癢癢,撿了塊石子丟他,“我都說了抱歉了,你還緊抓著不放!”

他不過逗個趣,想著要叫她松緩些。也不知她在那裏是愁是怕,揪著眉頭半晌不說話,靜得真不像她。

火光漸漸在他兩道濃眉間跳起來,照暖了一點他的眼睛,“才從周家席上出來,這會又餓?”

“他們家的席面不好吃,我沒吃兩口。”妙真翻著眼皮辯駁,生怕他認為她是個飯桶。

他心裏不知怎樣想,反正嘴上再沒話說。火竄在二人中間,妙真把兩個胳膊肘撐在腿上,隔著流動的火焰暗自看他。他拿一截木棍扒著火堆,翻出飛灰,那五官就被塵與火刻畫得十分蕭瑟,也十分深刻。

即便後來妙真幾經輾轉,痛的恨的都快忘盡了,也始終沒能忘了他的臉。他這張臉,成為這殘酷世間裏一點溫情的印記。

正發呆,良恭竟走到她身邊掀她裙子。她嚇一跳,忙縮起腳警惕地瞪他,“你做什麽?”

良恭直起身,故意居高臨下地露出一抹奸邪的笑,就這麽盯她一陣。盯得妙真心裏毛毛的,恨不該落在這荒郊,簡直叫天天不應。

見她眼圈又紅起來,他才斂了那笑落膝下來,“我看看你的膝蓋怎麽樣。放心,你還沒美到叫我為非作歹的地步。”

妙真兩眼由懼轉愧,又由愧轉恨,就勢揣了他小腿一下,賭氣地把裙子翻到腿上,一下卷起褲管子,把膝伸到他眼前去,“今晚上的事敢告訴一個人,我一定叫瞿爺爺打折你的腿。”

良恭一面低著頭看她的膝,一面笑,“你知不知道他孫子瞿堯和我十分要好,少不得替我求情。我的腿折不了。”

妙真馬上想到,這人不分三六九等,跟誰都要好,唯獨愛與她作對。

她這裏正恨呢,偏他又擡起頭來說:“不妨事,骨頭是好的,就是皮肉磕青了而已。”口吻十分輕巧。

妙真何曾受過這種委屈,在家破了點皮肉就是了不得的事,誰不搶著噓寒問暖的關心?

她不肯放下褲子,腿又朝他前頭伸了下,“你再看看,哪裏都疼。在馬車上東撞來西磕去的,是不是哪裏撞壞了?”

良恭又看了兩眼,道:“這點皮外傷,哪值得小題大做的?過幾日自然淤青就散了。”

妙真恨他恨得不得了,狠狠地把裙子翻下來。想發火又沒個由頭,只好眼睜睜望著他轉到火堆對過去。

良恭也揀了塊石頭坐,雙肘撐在兩邊膝上。他把膝蓋分得很開,妙真不小心瞟到當中,想起方才坐在他身上,感覺給個什麽硌著,心裏也像給硌了下,有些橫不是豎不是的別扭,臉上又紅又燙。

她怨這火,隔著火堆睇他一眼,“燒得太旺了,有些熱。”

良恭隨手拾起根細長的棍子把火堆翻一翻,天上那輪月亮似乎沉得很,壓的他很少擡頭。

可那月光,還是溢到他腳下來,輕輕柔柔地引誘。他不經意地擡眼,妙真就正好偏開了眼。兩個人都好像刻意管緊自己的目光,不使它們撞到一處。

潺潺的水聲與風聲以外,是龐然的靜。這靜猶如噬人的蟲蟻,慢慢爬到骨髓裏去,癢得人總想說話。

尋遍千機,妙真憋不住開口,“我餓得很,周家的人到底幾時才找得到這裏來?”滿不高興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