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風度雲移 (〇九)

剛好這對眼睛轉過來,倏然閃動了兩下,裏面映上妙真近得能見五官的倒影,也滑過去鱗萃比櫛的青磚綠瓦,唯獨她的影是靜止的。

心卻“咚咚”跳了兩下。

相離太近了,到底是誰的心跳辨不清。良恭把頭轉回去,聲音變得有幾分鄭重,“你規矩坐好。”

“噢。”妙真呆愣愣地給花信扯進去,落後才反應過來,怎麽就聽命於他?

花信掩著嘴偷笑,小聲說:“姑娘別作弄人了,人又不是個傻的,會不知道你是故意找茬?”

一語驚醒夢中人,妙真把紈扇的穗子絞在指端,心裏有點發悶。好像自己是變了性情,作怪挑刺,得理不饒人。

她自己在心裏頭找緣故,把那穗子絞得死死的,湊到花信耳邊,“他自然不傻,我早說過,他一肚子壞水。”

似乎這個緣故很有根據,她不覺又生起一場悶氣。

及至周家已近晚飯時候,周家夫人攜兒女早候在門上,因為沾親帶故,又是久別重逢,未敢慢怠。

這位周家夫人挽著曾胡兩位太太一路寒暄不叠,又熱絡留客,“我一早就備下了戲酒,還吩咐打掃了幾間上房出來,胡家大嫂好容易到嘉興一趟,今晚可別走,就歇我這裏,咱們好好敘敘舊,明日再去不遲。”

胡夫人自然願意,曾太太也是沒甚所謂,何況回去也得冒著大夜,於是眾人只管安心入席。

戲酒鬧至黃昏正是熱鬧處,周家兩位小姐卻嫌在長輩眼皮子底下不得自在,私底下攛掇著妙真鹿瑛往街上去,“你們來得正是時候,我們縣太爺前兩日喜得麟子,特命在街上點幾日長明花燈,熱鬧得很,咱們出去逛逛?”

妙真好熱鬧,當即應下。鹿瑛卻喜靜,況且思及出了閣,不能常伴父母跟前,便一刻不離曾太太。推辭道:“你們去吧,我一路累得很,懶得去逛了。”

於是只得三位小姐請命出去,難得一回,太太們也不好阻撓,只吩咐丫頭小廝緊跟著,早些回來。

該夜,街上果然熱鬧,妙真在馬車街了簾子看,遠遠就看見前頭正街上燈火交映。鯉魚燈,兔兒燈,八角宮燈,四角美人燈,龍燈,鳳燈……千樣百種,浮在攢動的人海之上。

似千頭萬緒,都在今夜都漸有明因。

幾人乘車馬到正街口,就要下來逛。妙真的車在最尾,花信先下來,待要攙扶她,不想前頭馬兒倏然嘶叫兩聲,揚起蹄子,把車頭向上擡了下。引得眾人回首,卻是猝不及防,那馬不知什麽緣由,竟一路直直地向著前頭跑。

人堆裏的呼聲登時如驚濤颶浪,街中間劈開一條道,周家眾人也是不知擠作一團,花信更是嚇呆在原地。只得良恭一下反應過來,丟下眾人朝前追過去。

那馬發了狂,一行叫一行拖著車橫沖直撞。妙真在車內嚇得早是面如土色,像個球似的在四面跌來撞去。好容易死扒著車窗向外驚惶張望,就見良恭遠遠追在後頭。

她一下連哭帶喊地向外搖手,“良恭!良恭!快救我,這馬瘋了,停不住!”

良恭哪裏得空應答她,只顧著鉚足了勁跑,一條命跑丟了半條。跑得前路漸暗,心只差毫厘就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他卻不敢慢下來一點。

也不知追了多久,總算跑到散了架的車旁,擡首看一眼眼妙真。她一手摳住一塊圍板,嚇得花容失色,眼淚亂拋,灑在他臉上,一只手朝他亂抓著,卻是徒勞的,抓也抓不住。

“快、我要給顛死了!”

良恭咬緊牙關又朝前跑了幾步,一個鷂子翻上車頭,亂中尋摸到韁繩,勒得個人仰馬翻,可算停下來。

車廂給掀沒了頂,只剩零散兩片圍板,妙真骨頭也散了架似的,渾身撞得疼。她撐著坐起來,一回首,已不見來處,張燈結彩的街市不知哪裏去了,四下僅有一片漆黑,以及天上雲翳半遮的一輪月亮。

舊啼痕未幹,新淚又下來,她顧不得什麽男女之防,也顧不得周身疼,什麽都顧不上了,這漆黑的世界只剩她與良恭。

她爬著靠近良恭的背,未貼上就感到他灼熱的體溫,在涼颼颼的夜風裏,溫暖又安全。她把腿折著坐,向他歪著,好像伏在他背上,卻隔著一點懸空的距離,“咱們是跑到哪裏來了?怎麽黑燈瞎火的,一點動靜沒有?”

良恭喘著大氣環顧一眼,“大約是一徑跑到了荒郊。”

妙真瑟縮一下,揪著他後脖子上一片襟口,警惕地望,“荒郊?會不會有野獸啊?我的天,這黑魆魆的地界,連個亮也沒有,咱們怎麽回去?”

只聽陡地“哢嚓”一下,妙真身子一歪,一個車輪子散了架。良恭忙將她攙下來,圍著車轉一圈,“徹底沒指望了,在這裏等著吧,周家自然有人尋來。”

妙真心裏雖然仍是發急,卻不再哭了,眼睛很緊迫地追著他打轉,“他們能尋著咱們麽?我連這裏是哪裏也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