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你心裏有我

裴雪意在太平間見了裴乘風最後一面。

或許也不算“見面”。

因為當工作人員問他是否還要再看一眼時,當他在工作人員的這一句提醒下本能轉頭時,邵雲重側身擋住了他的視線,將他的肩膀攬住,“乖,別看了。”

最後是邵雲重替他看了一眼,算是做了確認。

工作人員便匆匆將掀開的白布一角放下。

裴乘風走得突然,他入獄之後,與昔日的親友也沒了聯系,所有人避之不及。因此他的喪事一切從簡。

裴雪意不設靈堂,火化後便讓他入土為安。

墓地是早就看好的,裴雪意祖父當年去世的時候,裴乘風一並看好了附近的位置,想著百年之後跟父母挨著。

如今也算團圓了。

一應喪葬事宜,都沒用裴雪意操心。

邵雲重十幾歲的時候,曾替香港無嗣的舅舅料理過後事,所以應對這種白事比一般同齡人有經驗。

大概裴乘風也不會想到,他死以後,身後事竟然是邵雲重一手料理。

裴乘風去世的消息,最終還是通知了遠在海外的紀如茵和裴安虞。

裴乘風都死了,裴雪意對於過往的許多事也看淡了。不管怎樣,他似乎都有義務通知他們。

下葬這天,天空下著小雨,空氣中帶著濕冷的氣息。

紀如茵幾經變故,早已沒有恬靜的貴婦人氣質,面容麻木。裴安虞眼角通紅,像是剛剛哭過。

母子三人都是一身黑衣,在墓前見了一面,卻是一句話都沒說。

裴雪意站在那裏,黑色西裝包裹著清瘦的身軀,微長的黑發被風吹起來,裸露出頸間冷白的皮膚,那黑白分明的顏色,猶如一幅水墨丹青。

他精力不濟,這幾天都沒休息好,眼底下有淡淡的烏青,整個人幾乎搖搖欲墜。

邵雲重撐一把黑傘,在身側扶著他的肩膀,為他擋去一片風雨。

雨水打濕了墓碑,裴乘風黑白的遺照儒雅端正,細看之下,其實裴雪意與他有幾分相似之處。

裴雪意在墓碑前放下一枝白菊,然後轉身離開。

紀如茵叫了他一聲:“阿季…”

她的聲音被風雨淹沒,裴雪意沒有回頭。

今生今世,他與父母緣分已盡。

葬禮之後,裴雪意就病倒了。

大概是因為南北氣溫還是有差異,下葬那天又不小心淋到一點雨。他腸胃感冒,吃不下東西,還發低燒。

本想葬禮之後就立刻啟程回去,卻因為這場小病耽擱下來。

外面還在下雨,厚重的窗簾遮住了濃黑的夜色,臥室被床頭一盞水晶燈照得昏黃。裴雪意醒來,手背上還打著點滴。

他還是住在原來的房間,這間房收藏著他年少時期全部的記憶,並且所有陳設還是與從前一樣,與他離開的那天一樣,就連他臨走那天留在躺椅上的毛絨毯子也靜靜躺在那裏,似乎隨時等著他回來。

他倏然想起那些年裏,年幼的自己午睡醒來,黃昏的光線透過紗簾照進屋裏,他睡眼惺忪地坐起來,因身邊沒有人,立刻就要哭。

總是有人匆匆跑進來,柔聲對他說:“阿季,我在這裏。”

他在腦海中將十八年的光陰細數一遍,那個一次次為他匆匆趕來的少年,面容漸漸與眼前人重合。

邵雲重伸手摸他的額頭,“阿季,我在這裏。”

點滴要打完了,醫生進來將針拔掉。

邵雲重順勢握住他的手,幫他摁著手背上的白色膠布,輕輕揉搓著他因輸液而發涼的手指。

雪團兒踩著貓步進屋,走到床尾輕輕一躍,將自己團成一團,躺在了裴雪意腳邊的位置。雲團兒看它上床了,也跟著跳上來,貼著它趴下,舔舐著它蓬松的毛發。

裴雪意就那麽安靜地躺著,小貓小狗圍繞著他。

邵雲重便坐在床邊,輕輕撫摸他的背。

這場景如何讓人不沉溺?邵雲重幾乎無法自拔,幸福到全身顫抖。

他清楚地意識到,這輩子就栽在這個人手裏了,一條道走到黑,再也不可能回頭。

盡管他早就這麽想了,但這一刻的實感是如此強烈,這種幸福的滋味就像一劑溫柔毒藥,讓他腦海中每一根神經都被安撫,並且極度渴望著。

邵雲重忍不住說:“回來吧,阿季,別走了行不行?”

他幾乎想跪下來求他,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不要面子也不要裏子,只要他能回來。

他願意袒露出他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任他揉扁捏圓,任他肆意玩弄,只要他願意回來。

他毫不懷疑,如果裴雪意想殺他,那麽他一定會親手遞上一把刀。

裴雪意卻說:“回不回來,有什麽區別?”

就算每天睡在一張床上,他們就能回到從前嗎?

邵雲重愣住:“你還恨我怨我?”

裴雪意的眼神湖水般平靜,近乎嘆息似的說道:“不恨不怨,我早就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