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雲不意此刻的心情之震撼, 用天崩地裂已經不足以?形容。

他看看少年常諳與雲長生,看看地上?的雲團, 再看看窗外的天空,看看手中?的茶杯。

距離常諳自報家門只過去片刻功夫,他卻覺得恍如隔世。

自?家師父與自家父親決裂的苗頭,在於後者錯手殺死了前?者的朋友,這是後續很?多悲劇的源頭,是命運齒輪轉動的開始,是雲不意決心改變的事情之一。

他以?為雲長生的那位朋友,不是與?他有過命交情的兄弟, 就是惺惺相惜的知己,甚至於是與?他有曖昧關系的紅顏。

雲不意替他把所有可能?性都想到了,唯獨沒想過……那會是條狗。

情緒起伏過大,雲不意反倒面無表情, 只有微微顫抖的手和抖個不停的茶杯可以?看出他滿心的震撼。

他早知道現實與?幻想有所不同,卻沒想到差距會這麽大。

“大夫,你怎麽了?”常諳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麽, 但看著雲不意的表情, 他就知道錯的肯定是自?己, “我若說錯了話, 你別介意,我給你道歉!”

“……沒事,是我的問題。”雲不意淡定喝茶。

常諳擺手:“不不不, 你怎會有問題?問題一定在我身上?!”

他性子跳脫, 又急公好義, 這些年沒少?因為自?己這張四面漏風的嘴得罪人。反正?只要有人同他言語不合,必定是他不對, 他已經習慣了。

雲長生敏銳察覺到雲不意平靜表面下的心緒翻湧,雖然仍生常諳的氣,卻到底是自?家大哥,便擱下墨碇,朝雲不意拱手。

“先生莫見怪,我兄長從小說話便不過腦子,如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雖說他也不清楚常諳報個名字到底冒犯了雲不意什麽,但既然雲不意反應這麽大,那就一定是常諳的錯。

雲長生嘴上?維護著常諳,心裏順手給他扣上?黑鍋。

“……你們不必如此客氣。”雲不意摩挲茶杯,眼神在二人身上?緩慢地掃動、觀察,漸漸變得復雜。

他的少?年父親與?少?年師父,跟二十年後的他們很?不一樣,不僅是容貌上?的區別,氣質、性情皆有很?大出入,所以?他一開始才沒有認出他們。

說來諷刺,常諳雖然是雲不意的父親,父子二人卻並不相熟。哪怕在二十年後,他們見面的次數加起來也不過一掌之數,除了血緣牽絆之外,實在很?難談什麽父子親情。

那時的常諳已是義軍首領,統率手下二十萬人馬,每次要排兵布陣,要籌集糧草,要安置軍民,忙得休息時間都沒有。

他被敵軍盯得緊,所以?從不卸甲,甲胄層層疊疊堆在他身上?,將他本不壯實的身形厚築如山,往雲不意面前?一站,兵煞之氣便以?一種極具壓迫感的方式侵襲而?來。

因為這樣,雲不意曾經很?不喜歡和他對面相處,只覺得他太過威嚴冷酷,不近人情。

可是少?年常諳卻與?那樣的他兩模兩樣。

瀟灑自?在,快意恩仇,為了兄弟道歉賠笑、伏低做小,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難得的是他並不因此自?卑自?厭,旁人也絕不會為此就看輕他。

他簡單而?直率,心思都寫在臉上?,一眼就能?看穿。

並不如山高海深,也沒有不近人情。

他後來到底經歷了什麽,才會變成那副樣子?

雲不意微不可察地嘆氣,頓了頓,轉眼看向旁邊的雲長生。

雲長生在磨墨,認真細致,一如往後那個耐心教導他醫術的師父。

二十年後的雲長生比此刻的他更?加英俊,也更?加冷淡,大抵是混跡於市井的歲月消磨了他一身鬼氣,後來的他,並不似當下這麽遙不可及、比起人更?像目下無塵的神。

但雲不意知道他並非真的目下無塵。

愛幹凈到不允許一粒塵埃落在衣服上?的雲長生,方才為了讓雲團躺得舒服點?,主?動蹲坐在地上?,任由?衣擺染上?塵土臟汙。此時更?是親自?動手研墨,只為回報雲不意救了雲團的恩情。

雲長生不是因為看慣世態炎涼,才變成後來那個不收診金、活人無數的神醫。他本就心善心軟,即便是神,也也不會成為高居廟中?的泥塑金身,而?是入世行善的仙。

雲不意原以?為自?己的心性已被砥礪得堅若磐石,足以?令他平靜面對這兩個世上?最親近的、在歲月中?逆行後終至失而?復得的人。

可他高估了自?己的冷靜,也低估了自?己對他們的感情。

雲不意深吸一口氣,提筆蘸墨,在紙上?飛快寫下藥方,遞給雲長生。

“藥熬得差不多了,帶回去晾一晾再喂雲團服下。”他語氣平穩地說,“這是藥方,我還有事要忙,二位先請回吧。”

“哦。”常諳不疑有他,拿衣擺包住藥爐端起,“那我一會兒讓人把壞鞋和藥爐送來,大夫你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