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寶貝, 許久不見了?……跟我那蠢兒子外出的這段時?日,可思念我?嗎?”

昏黃的日輪懸在天邊, 澄藍的蒼穹一碧如洗,連片雲彩都沒有,像過度幹凈明亮的鏡子,映照得整片天地、一切事物,都是那麽?虛假。

秦離繁坐在山坡上,身下是綠茵茵的草地,毛毯般柔軟溫暖,被風吹彎了?, 沙沙地響。

他仍舊雙眼無神,神色木然,像一尊精致的人偶被置於華美的博物架上?,微微低垂頭顱, 小扇子似的長睫毛半晌也不動。

更不可能回應那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親昵話語。

身後響起腳步聲,幾乎與風聲融為一體,在半空幽寂地回蕩。

驀地, 一雙手臂自後方將秦離繁擁入懷裏, 半張面頰貼在他鬢邊, 蹭了?蹭, 跟小動物撒嬌差不多。

雪白的發帶曳到前方,落在秦離繁胸前後便靜止不動。

“哎呀,我?老人家真?是晚年不幸, 怎麽?就生了?個當盜賊的兒?子。”那人撫摸著秦離繁的臉, 指尖細細描摹他的五官、輪廓, 如同在紙上?作畫,細膩又輕巧, “若不是他把你從我?身旁竊走,我?怎會如此……如此……”

“如此的寂寞……”

他捏住秦離繁的下巴,輕輕將他的臉轉向自己?,語氣?含笑:“你說是嗎?寶貝。”

秦離繁終於有了?反應。

他緩慢地掀起眼簾,瞳孔裏的重影已經完全交疊,瞳色變得像洇開的墨團,透不出一絲光線與神采。

“是。”秦離繁機械地應答,“抱、歉,讓您、久等了?。”

“乖啦。”那人笑眯眯擼他的頭發,“不用道?歉,只要你回來,就永遠不晚。”

秦離繁僵硬地歪了?歪頭,伸出手,在他背上?不快不慢地拍了?三下:“是。我?會、永遠陪在、您身邊。”

“要記得你今日說的話哦,不然,我?可是會生氣?的。”

那人親了?親秦離繁的額頭。

“畢竟,你是我?最心愛的‘造物’啊……”

長風吹拂,秦離繁的身後空無一人。

他再度垂下長睫,如同鏈帶松弛的發條娃娃,陷入沉眠。

而?在同一時?間,秦方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心情像面前的湖水一樣?死寂。

這?裏幾乎什麽?都沒有,只有一片枯死的樹林和滿地殘枝敗葉,枝杈像瘦骨嶙峋的指爪,歪歪扭扭朝向天空,似無聲而?又猙獰的呐喊。

枯樹圍著一個湖泊,陽光直直照著水面,折射出粼粼波光。

然而?若是細看,就會發現湖面沒有一絲波瀾,像一塊幹凈透亮的藍綠色綢緞,又或者半凝固的粘稠液體,明晃晃地閃著光,卻讓人感覺死氣?沉沉。

秦方站在湖畔,寒風微微吹動他的衣擺。

他停了?半晌,屈膝半蹲下去,伸手在湖面一點。

水上?驀然漾開層層漣漪,倒映的景色隨之變化,不再是藍天白雲與瘦幹枯樹,而?變成一望無垠的草地。

柔綠的草從腳下長到天地盡頭,綿延出舒緩的山坡與凹陷,仿佛一波一波浪濤,靜止在時?間的罅隙。

昏黃的日輪懸在頭頂,又好似離得很近,一伸手就能摘下。秦方無端想起某年中秋,秦離繁用柚子做了?一盞燈籠掛在床頭,和這?很像。

在草坡的最高處,一座高大的殘碑傾斜著紮進地裏,被削斷的尖角則傾斜向上?,碑上?並?無一字,只有歲月斑駁的痕跡。

秦離繁就坐在殘碑之下的緩坡上?,垂眉低眼,了?無生氣?。

秦方忽的氣?息一滯,伸手去撈,卻魯莽地碰碎了?畫面。

他的手僵在半空,眉宇間掠過一抹驚痛。

自己?花了?十數年時?光,用人間煙火與紅塵百態為這?個孩子澆築的靈魂,似乎又要被某個滿腦子癡妄念頭的人抹去了?。

……

許靈之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之後,默默捂住嘴巴,試圖以無辜的眼神稍作彌補,讓這?幾位出手大方的客人知道?自己?並?無冒犯之意。

雲不意睨他:“回答得這?麽?熟練,不會經常有人問你類似的問題吧?”

不等許靈之開口,冷天道?跟著做滑坡論斷:“沒準還嘗試過,因為失敗了?,才不假思索地拒絕。”

許靈之擺手:“不不不!你們聽我?狡辯……聽我?解釋!”

“聽著呢。”玉蘅落的耳朵微微往外扯,“繼續說。”

他的口氣?和表情十分嚴肅,許靈之當即就有被提溜到衙門堂上?,接受官老爺質詢的感覺,壓力巨大,看他們的眼神跟看微服私訪的欽差也?沒甚區別了?。

擦擦冷汗,許靈之說:“青天大老爺明鑒啊!確實有不少人問過我?這?樣?的問題,可我?沒嘗試過!……”

“嗯?”雲不意加重語氣?。

“想、想過,可不曾付諸行動!真?的!千真?萬確!”許靈之就差對天發誓了?,“要不這?樣?吧,這?參觀資格我?也?不賣了?,我?倒貼三百兩請你們喝酒,三位別把這?事兒?告發到官府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