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寧唯笙突然回歸,除了寧唯萍以外,仿佛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

她病病殃殃地坐在人聲鼎沸裏,腳邊放著一盞捏了兔子耳朵的燈籠,沖台上的妹妹微微地笑。

四周燈火明亮,寧唯笙置身其中,身形卻單薄得仿佛風一吹就會病倒,哪怕臉上帶笑,也跟一陣輕煙似的,稍微喘大點氣,都怕將她吹散了。

寧唯萍怔怔看了她許久,用水袖掩面轉身。

最後那段哭訴戲,她哀哀泣聲,情真意切,下台時淚水把妝糊了滿面。

姊妹重逢於自己初登台之日,於寧唯萍而言是雙喜臨門。雖然她有些埋怨姐姐丟下她這麽多年,可看到姐姐回來,她心裏仍是高興多於不悅。

姐妹倆沿著長滿狗尾草的小路,從村頭走到村尾,然後回到家,點上燈,擠在一張床上,閑敘了一整夜的話。

寧唯萍仍如小時候那般活潑健談,給寧唯笙說自己學戲的酸甜苦辣,說這些年獨自生活的樂趣與不易,天南地北,無話不談。

寧唯笙就靜靜聽著,偶爾問一兩句,卻從不打斷她。

直到寧唯萍說無可說,下床喝水潤嗓子時,寧唯笙才緩慢撐坐起身,終於開口。

她將自己頭上戴的木釵簪到妹妹鬢邊,叮囑她無論如何不可摘下。又給她念了一段拗口的口訣,一套奇怪的指印,逼著她背熟做熟,不得有半點錯漏。

寧唯萍不知姐姐為何突然如此嚴肅,還做這種怪事,詢問也沒有得到答案,心中忽然升起巨大的不安。

就在她抓著姐姐的手想繼續追問的時候,天亮了。

陽光從窗外斜照入屋,穿過寧唯笙的身體,打在了地上。

寧唯萍怔住了。

她看著寧唯笙在自己眼前,像一顆泡沫般碎裂、消散,沒有留下半點痕跡,也來不及說出哪怕一個字的告別。

她茫然攥緊手指,姐姐身上的溫度似乎還殘留在指尖,她觸摸到的卻是一片刺骨的冰涼。

那天,寧唯萍瘋了似的翻遍整間屋子,喊著姐姐的名字跑遍桂村,跑遍附近的山與溪流,跑了一天一夜,喊得嗓子再發不出聲音。

她摔倒在水坑裏,反射出月光的水面映著她臉上的無助與空茫。

她沒有悲傷,因為重逢和離別都來得這樣突然,所以無處說起。

過了許久,寧唯萍才失魂落魄地回到村子裏,她無法冷靜思考,仿佛昨日發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場荒誕可怖的幻夢,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夢醒。

可她於家中枯坐數日,依舊沒有從這個夢裏醒來。

直到戲班班主敲開她的門,說今日是村長生日,讓她親自登台,為那位和藹的老爺爺唱一出慶生的戲。

村長爺爺是村子裏最年長的人,寧唯萍這一輩孩子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平日裏鮮少管事,一把年紀了還樂呵呵地當他的孩子王,掏鳥蛋玩泥巴,下河撈魚捉蝦,哪裏有孩子,哪裏就有他的身影。

沒有人會不喜歡這樣一位爺爺,尤其是曾經被他帶著釣過魚、逮過麻雀、烤過紅薯和小河蝦,被他掐著臉蛋喂麥芽糖吃的寧唯萍。

聽到村長爺爺的名字,寧唯萍終於如夢初醒,強撐著走出房間,在太陽底下曬幹凈骨頭縫裏滲出的黴味,然後好好將自己拾掇出個人樣。

在井邊洗臉洗頭發的時候,她看著漣漪裏自己模糊的臉,堅定了日後要做的事。

無論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是真是夢,不管姐姐是真的回來了還是她的幻覺,等村長爺爺壽宴過了,她都要離開村子,出發去尋找姐姐。

帶著這個想法,寧唯萍打起精神,吊過嗓子背熟唱詞後,扮妝換衣服,走上戲台。

此時正值冬日,天黑得早。

戲台早早把燈點上,村民們提著燈籠,簇擁著村長爺爺坐到了第一排。

村長爺爺換上新衣服,一件大紅色的棉衣,喜氣洋洋地坐在台下,笑眯眯地向她揮手。雪白的長眉毛垂在眼尾,像年畫上的壽星公,慈祥得讓人看了便心生歡喜。

寧唯萍掩嘴輕笑,捏著水袖作勢要回應,可一句“福如東海”尚未說完,滅頂之災已至。

她的村長爺爺,她的叔伯嬸子,她的戲班師父。

她親眼看著一磚一瓦落成的房屋,期盼瑞雪兆豐年的田地,從村頭長到村尾的狗尾巴草。

她的親人,她的朋友。

她的一切。

還有她自己。

通通被打碎魂魄,撕裂身體,剝奪生命力,灌進鬼面殺陣下赤紅的陣紋,做了別人的墊腳石。

寧唯萍幸運又不幸,沒能在災難降臨前念完那段口訣,做完那套指印。可這些不完整的努力卻偏偏保下了她一縷殘魂,讓她流連人世,並看見了桂村的後續。

她看見幼時有一面之緣的書生踏著狂風驚雷而來,信手鎮壓村民們的不甘,驅散殺死他們引發的因果,蒙蔽天機轉移本該落在自己身上的劫難,將從村民們身上掠奪而來的生命力通過陣法輸送到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