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無愛
長公主跨出丹鳳門時, 秋日高陽正至天中,慘淡地散露出白光。
可她並未直接歸府,她尚且同人有約。
按她原本設想, 自己同阿隱玩上半天,及至午間整飭過儀容,便可去見李釋之。
長公主生有玉蕊瓊英之貌,不必雕琢便已是絕色, 可她一貫喜歡在外人面前嚴妝華服。
仿佛著上另一層銀甲, 可令旁人心生畏懼。
但此刻已來不及了, 她整了整身上素裳, 吩咐馬仆徑自將鸞車駛至玉京樓。
李釋之已在此候她多時了。
白面溫文的男子見她入來, 躬身徐徐行了個禮。
擡起眼眸時,唇角笑意溫潤如昔, 沒有表露出絲毫不耐。
李釋之家學甚嚴, 自己生性也孤高清許, 素日從不願涉足這等娛遊之地。
可哪怕元承晚將他約在了聞名上京的銷金窟脂粉堆裏, 他也生不出半分不情願。
儒雅的男子有禮有節, 連目光都在一瞬對視後便輕輕落在她眉間, 十分克制。
而後頰側酒窩不知不覺間深了些許。
她並未如往日一般嚴妝, 僅一身家常的溫婉模樣便來見他,李釋之心頭莫名起了些熱意。
可長公主要直入正題, 他也能極快地肅下心神:
“李卿, 聽聞皇兄授你入三法司,從旁佐助徐汝賢和桑仲玉纂修法典?”
李釋之頷首,恭敬拱手拜謝:“多謝殿下賜臣良機。”
他之前的確心有篇章, 但終歸未能成體統,那篇得了聖上青眼的《鹽鐵新論》亦是在同元承晚有過一番長談後, 才被她點化而成的。
“卿家多禮,”元承晚不欲同他拘泥在這些客套之上,“本宮今日詔你,是有一惑要請教於你。”
李釋之謹肅神情,垂下眼眸細聽。
“商賈重利,趨易避難,本宮聽聞有人提議在十三道的僻閉之塞設常平鹽倉,每歲食鹽皆交由官府押送。”
對面的男子頷首。
不止如此,他還知這提議之人並非旁人,正是晉陽長公主的駙馬,裴禦史。
“本宮以為此計甚妙。”
她朱唇染笑,一瞬開顏:“只是此為一計,另一計不知可有定奪?”
“卿家以為,如何緝查私鹽?”
李釋之話音緩徐,溫潤如其人:“其實十三道為防私鑄兵器,於各漕運通衢要道,都有派駐兵員查探往來。”
“如今三司大人們的構想是就場糶鹽,就便運銷。那麽各道之間本就有措可防,臣以為此為一計;
“但除此之外,更應置下巡院,主調人馬專門查懲奸盜販私之人。”
“若論及緝查私鹽一事,扼制漕運遠比陸運更為關鍵,故臣以為,若置巡院,首推江南道,其乃東南都會,商賈如織,河道通行環錯若繩網,其下半數治郡皆為行鹽地區。”
“若江南道的水清了,天下的鹽也就不愁了。”
元承晚目光贊許,李釋之果真不愧她舊年慧眼賞識。
“卿家思謀縝密,本宮受教。那日後便待卿家施展了。”
李釋之面色微紅。
下一瞬卻敏銳地自長公主的話中聽出了什麽:“殿下要臣……”
“不錯。”
她琥珀眸中流溢出別樣的神采,牢牢攝住對面的年輕男子:
“揚州當汴河之沖,富商冠絕,本宮要你去做這個巡院使。”
李釋之凝住她眸子,半晌未敢言,甚至忘了呼吸。
……
長公主自出宮建府便時常混跡於玉京樓,論及對樓中布局結構的了解,想必同樓主樊娘不相上下。
她同李釋之會面的這間廂房乃是特制而成,外人並不能知曉。
二人於其間詳談甚久,窗外裙裾翩躚的女娥素手燃起燈火,一盞盞漸次亮起,連綴成一片星河。
直至整棟樓閣被妝點成花光金影的人間天堂,長公主方止了對話。
“卿家之慧略,乃我大周之幸。”
颯氣明艷的女郎以這樣一句贊譽為今日長談做了終結。
李釋之壓抑下心頭的歡悅,復又深深一禮。
他同她相識五年,她一向不吝嗇金銀,亦不吝嗇對旁人展露出絕代的風華傲致。
不吝嗇自那張嬌艷的紅唇間吐出令人心脈沸騰的贊美。
可旁人若為她傾盡生死,在時喜時憂的甜蜜中煎熬幹最後一滴心血,卻至死也無法自那雙剔透如琥珀的眼眸中望見自己的倒影。
她生若神女,便當真是無情無愛,故而也能無礙無傷。
李釋之在身後久久凝望那一抹倩影,而後化作唇畔一抹悵然笑意。
長公主自香氣滿盈的玉京樓出來,回望一眼這在夜間顯露出滿閣金玉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