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更
元承晚也沒能料到如今的局面。
在她尚且對周頤的罪行半信半疑, 猶身在迷霧之中,觸手目不得望,對整個局勢捉摸不透之時。
周頤死了。
京中對周頤的殞命皆是一片痛罵叫好的聲潮, 可她約莫是本性遲鈍,驟聞此訊,心中生出的更多是悵然之感。
裴時行教她觀人不止觀面,可她自幼時便同周頤有過相處, 當真能有人將兩足同涉於黑與白兩道相逆的河流之中, 並就此行走五十余年麽?
鬼面羅刹, 慈相摩訶, 是否竟是一體之兩面?
長公主心頭思慮漫散, 掌下一下下撫著小腹。
暮色四合,小兒竟也還未睡。
它長的極快, 元承晚此刻探手, 掌下已經有一雙小腳, 會遊魚似的滑過肚皮, 同她玩耍。
裴時行今日台中事繁, 此時仍未歸。
元承晚將目光投向庭門處。
玉階旁斜石皚皚, 彤庭輝輝, 朱墻黛瓦,庭樹深碧。
細絹花絲燈輪在夜光中瑩瑩若懸黎, 被夜風吹得欹斜不定。
輪中微芒卻始終護持住一片清光, 送出暖色。
長公主承認,自己今夜難得對著裴夫子的課堂起了興趣,盼他快快歸家, 在她身旁讀上幾篇詩文,再聽著她對他道一道心事。
令他為自己一解心中的憂惑。
裴時行終於在人定時分, 迎披著滿城風吹雨打聲歸來。
男人俊面沾了雨水,此刻入得內室來,俱都融融掛落在他眉間睫上,被燭火映出暖暈。
仿佛山間歲寒時,經霜猶自青綠的松柏,針葉上細細密密掛了霜珠,更顯清絕。
裴時行自衙署帶回厚厚幾本籍冊,他方才將籍冊封存,細心地揣在懷裏,又被鬥篷護在胸前,此刻拿出來倒是未染絲毫寒雨,幹爽依舊。
他笑望她,在一室暖曖燭光裏眉目鮮亮:“臣去洗漱片刻,殿下再等等臣。”
他果真是知曉的。
知曉自己一直在等他。
可神妙妍麗的小公主今夜氣質靜美,絲毫不似平時跋扈,便是此刻被他點透了心思也毫不羞怯。
更未如裴時行所期待的那樣,當場氣惱地奓開毛,矢口否認。
她倚坐在黃花梨夾頭榫蝶幾一側,玉手輕撫著小兒。雙眼好似流溢光彩的琥珀,破顏一笑便是千般艷勢:
“好呀,我等著你。”
裴時行笑意一頓,眸色霎時黯沉下去。
她這模樣可真是乖巧。
嬌俏的小公主懷了他的孩子,平坦皙白的小腹因此被撐得鼓起,看起來辛苦極了。
偏她正端坐眼前,盈盈望著他笑,口中還乖順地應他。
裴時行轉身的步伐忽然有些倉促。
元承晚垂眸暗笑。
這方柔而暖的天地被錦繡帳帷掩住,隔絕外頭所有風雨清寒。
只他們二人。
長公主自然能感受到那男人眼中一瞬燃起,簇簇躍動的火苗。
以及離去時,略有些淩亂的呼吸。
裴時行小兒不過如此嘛,長公主深覺自己已經輕易掌握了拿捏他的手法。
她笑意隱隱,復將目光落在小幾上。
那上頭是裴時行方才放的籍冊,被他拆了封文,整整齊齊疊置一處。
裴時行既出身不凡,自己又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行事向來縝密嚴謹。
是以,哪怕這些籍冊是他自衙署帶回,就這麽放在這處,長公主也不必擔心事涉機密,擔心這不是自己該看的。
元承晚也的確無意窺探。
只是——
她原本隨意的一瞥忽然定住。
長公主望著最上頭那本不知何時被吹開一頁的公文,眼神凝住其中一行字,眉頭愈蹙愈緊。
幾息過後,她終於忍不住伸手,取過了最上頭那本,細細查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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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裴時行自湢室洗沐歸來時,已是一刻辰光之後。
男人身上猶帶了淋漓水氣,英挺眉目被水洗的更加鮮妍。
他甫一入門便敏銳地察覺到外殿侍人俱都被遣離而去。
長公主一向不喜歡旁人入內殿伺候,但如今夜一般,連外殿都無人的場景卻是極其罕有的。
裴時行心下思量,修長指節輕挑了珠簾帳帷入內。
正正對上元承晚擡眼時,含冰凝霜的一雙冷眸。
此刻場景,已與裴時行片刻離去前截然不同。
“竟當真是你構陷周頤?”
長公主並未給他太多的反應時機,幾乎是在裴時行察覺異常的下一刻,元承晚便自齒關間咬出這幾個字。
話中壓抑了驚怒與厭惡。
裴時行意識到這一點,倏然頓住了動作。
元承晚自他入門便緊緊凝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望到他的手腳凝滯。
終於不屑一嗤。
卻連撫在腹上的手都有些輕顫。